□张小满

　　三十多年前，我在祁堡村后面的公路登上大客车，摇摇晃晃，穿过无数片足以把我淹没的苞米地，来到几十里外的县城，参加人生第一次重要考试——中考。
　　所有和考试有关的事情都是自己独立完成，没有家长陪同，没有嘱咐，更没有鲜花，平常得就像上学一样，感受不到丝毫紧张。大人们日复一日起早贪黑在地里忙活，中考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考试还没有铲一垄苞米重要。
　　中考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记忆。就像我们不是来考试，而是串门，是旅行。老师事先订好旅店，是胡同里的平房，很静。所有男同学挤在一个房间，叽叽喳喳，从未有过的热闹。床不够，就睡在地上，铺个垫子扔个被，就是炕，就是床。谁都不在乎，都不斤斤计较。就寝时班主任说，一级睡眠好，那时我还不太懂啥是一级睡眠，更不知道什么叫失眠。
　　旅店在县城最繁华的中心市场附近。经人介绍，我和几个男同学兜兜转转，在市场旁找到一个吃饭的地方，用现在话说，就是苍蝇馆子。门旁悬一条布，白地蓝边，竖写几个大字——正宗兰州拉面。字很黑，墨很浓，布条上下固定，有风的时候，中间就飘荡鼓胀起来。门旁站一人，稍胖，一身白，头发很密，嘴上有条小黑胡，和布上的字一样黑，站在台阶上揽客，声大，不是本地口音。在他时断时续的吆喝中，我们东张西望地进店，条形木桌旁都是秃噜秃噜低头吃面的人。
　　白瓷碗带蓝边，大得惊人，像我奶奶做饭的盆。端在手里，比盆还沉。那面条也比我父亲擀的宽，又长，又薄，又劲道。一绺绺沉浮在阔绰的乳白色汤水里，上面点缀几叶香菜，顿觉眼前一亮。还有几块方方正正颜色深红的酱牛肉，那是平生第一次吃酱牛肉，确实可以用美味来形容。肉丝粗壮，有嚼头，完全和猪肉两个味，我陶醉于这陌生而迷人的肉香中。只是太少，寥寥三两块而已，舍不得咽下。
　　汤也好喝，有肉味，对于吃惯打卤面和猪肉的我来说真是大开眼界。在些许缭绕的水汽中，我头也不抬，一口气把这碗面吃完，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汗淌出来，肚子鼓起来，心满意足。那时我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兰州拉面更好吃的东西了。
　　中考连来带去三天，每天三顿饭，都是兰州拉面，可我还是没吃够。
　　尽管一碗只有两块五毛钱，仍觉有些奢侈，毕竟那时一根麻花才五毛。有时，能看见那个门口吆喝的外乡人站在店里拉面。面团在他手里拉伸，变长。一次次重重摔下，又迅速弹起，噼啪作响，不时腾起一阵白色尘雾，像在变戏法。那面很快就由一股变成两股，两股变成四股……如此成倍增加，越来越细，越来越多，以致于无穷。多年以后，读到“缤纷源于黑白，万象化以唏嘘”，不禁想起兰州拉面，这碗面不正是新陈代谢的起点、生生不息的源头吗？
　　后来，考到据说当时比大学录取率还低的县一中读书，再去中心市场寻觅那家小店，白底蓝边的布幌还在，但已满面风尘，老板换成了本地人。
　　我知道，我再也吃不到当年那个兰州拉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