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修草

　　儿时不懂黑土情。
　　春日里下学后，扔下花书包，直奔屋后的小园。母亲正躬腰在园里清理一个冬季后留下的荒芜。我拿起高过头顶的铁锹，学着母亲的样子将园里的黑土挖起，把土块翻扣过去，再用铁锹将土块拍打敲碎。一锹又一锹，不知不觉面前翻过的土地已是若大一片，这一刻方才发觉口舌早已干燥、腰腿酸软，一直在用力的双臂停歇下来也在发抖。小园边上老杨树的嫩芽泛着新绿。父亲用柳枝、木棒捆绑的栅栏也不甘示弱，牢牢扎进黑土地，争抢着生出点点绿芽。扔下铁锹，跑到栅栏边上折一支细细的柔柳，蹲下来随手摘几朵蒲公英花，编起我的美丽花环。眼前翻过的土地，黑得清新，黑得油亮，黑得充满希望。
　　待小园里土地完全翻整过后，父亲挥起镐头将黑土培成一根根笔直的垄。在春雨的滋润下，此时的田垄泥土松软、湿润，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小园，都黑得蓬勃，黑得可爱。
　　同样蓬勃可爱的是无边际的黑色田野，田地里的黑土早已醒来，精神抖擞地等待着新一轮的播种。远远望去，淡蓝色的天空飘着轻纱似的薄云，远处一行翠绿色的柳树与广袤的欲绿还黑的土地互相映衬，俨然一副天然水墨画。
　　然而，春风春雨里被黑土缠裹了腿脚的父亲母亲，每日匆匆赶到田地里迎接初升的太阳，待到夕阳西下，月亮悄然爬上屋前的大杨树枝头，他们才拖着疲倦的身体进了屋门，身上、脚上仍带着纠缠了一整天还不肯罢休的泥土。我将父亲母亲附着了泥土的衣裤和靴子弃到角落，心中向往远离黑土地的种子悄然萌生。春种的时间是以分秒计算的。田地里插秧的那几日，为节省时间，午饭时，一家人就坐在黑泥筑的田埂上，向口中胡乱填些母亲早起做好后带来的米饭或是干粮。调皮的春风将黑土面吹起粘在米饭上，或是干粮掉落在田埂边，粘了黑泥土也一样吃得香，父亲吸上一口气对着那粘在饭食上的黑土一吹，微笑说，这黑泥土不脏，就是这黑土地养活人呢！说着，父亲咬上一口带着泥土的干粮大口嚼着，又说，咱这黑土地是宝啊，这地多平整，这土多肥沃，土地也会说话，他在向人们讲述一种坚韧的精神，肯下力气，黑土地就会给你想要的生活……我听着，在心中不屑地说，土地咋还有精神，土地当然是平整的，有啥可宝贝的呢。
　　黑土地是否是宝贝我皆不顾，我一心只惦记着夏日到田野里蹑手蹑脚追着蜻蜓，奔跑在尺把宽的田埂上证明自己的平衡力，站在苞米地的垄间揪着玉米须给那群苞米棒们编辫子，我望见一望无际的稻田，一垄垄大豆挤挤挨挨的大叶绿得发亮，一片片茂密并高过父亲的苞米，绿油油、平展展。我也惦记着秋日随父亲母亲去田里割稻子时，握着镰刀在稻田里随着自己的心意割出各种形状的空地来游戏，我望见金色的稻浪起伏着，田间地头推成小山的苞米棒和饱满的大豆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金光。在青青的蚂蚱们比赛跳高时，伴着不远处父亲母亲手中的镰刀割下稻秆时的刷刷声，我躺在稻捆上，望着又高又远的天空，仍想象着远离黑土地的地方会是个啥样。
　　风儿悠悠，将我的童年吹远，柳芽与蒲公英花依然是当年年轻的模样，黑土地仍然展现着她的清新与蓬勃。见过了黄土高原，去过了丘陵地区的田间，踏上过山地地区的土地，不知从哪一天起，我不再惦记追蜻蜓，也早已将给苞米棒们编辫子的事遗忘，却时常想念黑土地的味道。
　　双脚踏着这黑土地，不住地深深凝望，还是从前那般温柔、坚韧、博大，我儿时对她的嫌弃她从未放在心上。这黑黑的土地，我们向她索要清爽爽的黄瓜，她满藤青绿；向她要脆生生的萝卜，她忍痛破土，生出整垄圆滚滚的粉红；向她要黄澄澄的稻穗、苞米和大豆，她遍野金黄……即使我们未曾想要，她也会遍地生着车前草、冷蒿、小蓬草、荠菜等还有许多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举起宽叶的、窄叶的、圆形的或是长着锯齿的草，以及大朵的、小朵的、紫色的、蓝色的、粉色等各色的花朵，与牛儿、鸭儿、猪儿和虫儿一同为我们的生活增添色彩。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她养育了一代又一代黑土地上的儿女，从不厌倦，从不停歇，从不沮丧，从不索取。我读懂了父亲口中黑土地的精神，读懂了这片黑土地的博大。
　　这片黑黑的土地哟，亲亲的黑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