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路了,在古老的扬州。
那是1982年,从瘦西湖出来,霏霏的细雨犹如一片片弥漫的雾气,不知不觉就润湿了我的头发,也朦胧着我的眼帘,我,一个异乡的青葱少年望着相似的街景,找不到回去的路。
夜幕深了,老街旧巷,浸在烟雨中,一般模样的小巷道,寂静而又悠长,偶尔有一盏旧式的门灯在紧掩着的老宅的门楣上亮着,在雨夜给人一丝温暖和安慰。四顾茫然时,远处,悄然无声的雨中,一把古朴的红油雨伞缓缓地滑动过来,犹如盛开的红花。伞下,一位白衣黑裙,披着长长黑发的娟秀女子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站在了我面前,白皙的脸庞泛着青春的容颜,灵动的双目中满含着让人心安的善意,让我焦躁的心绪平静了下来,告诉了她我的困惑。
在送我回旅馆的路上,女子的吴侬软语,和细雨一样润润的,她把那把红油伞不断地向我倾斜,我,一个来自异乡旅游的青年学生,羞赧而不知所措,把伞轻轻推回她的头顶,伞上偶尔传来轻轻的雨滴声。一路攀谈,我知晓了她是暑假回家的大学生,巧的是,她也是中文系的。自然地讲起了许多和扬州相关的诗文和趣事,她对和扬州相关的诗文那般稔熟,信手拈来,尤其是那些雨中即景又触人心弦的故事,许多是我所不知的,听得我如醉如痴,意犹未尽。旅馆到了,女子面含微笑轻轻俯首,她专门送我,回转身去赶她的行程了。灯影里,一剪渐行渐远的背影和一声声坠落在红油纸伞上的雨声,消逝在迷离的雨中。温馨虽说是片刻的,有人撑伞送我,我也有了听雨的心情。
回想起她吟诵的蒋捷那一曲《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人生的长河里,都会有一场不期而遇的雨中情愫,青年时代的酒楼之上,流连忘返的放浪;壮年的远行,何日归家洗客袍的期盼;及其老矣,禅悟和雨声幻化成修炼的打坐。雨滴的冲刷,把激情磨洗成了精气。时光的雨,是从哪里来的,又去了哪里?
她说起的那些诗文典故,扬州的雨夜、烟雨、烟花,那些赞誉扬州的诗人和佳句不断在我耳边回响。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25岁的李白仗剑辞亲远游,第一站就来到了扬州,用脍炙人口的诗句,盛赞柳絮如烟,鲜花似锦的春天,友情漫天。一介书生张若虚,在一个深夜来到扬州郊外,望着江月动人,思绪百转千回,写下了那首被誉为“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谁家今夜偏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独自神伤的刘禹锡在扬州碰到了白居易,把酒言欢才有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扬州自古繁华,迁客骚人多会于此。写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杜牧和李商隐并称“小李杜”,是晚唐诗坛的两座高峰,《赤壁》《清明》《泊秦淮》《山行》,这些名篇都出自杜牧之手。他亦是名门之后,从小便博览群书,熟读兵法,为《孙子》写下13篇注释,那个时候,他的梦想或许是谈笑间问鼎功名,他眼看着大唐帝国风雨飘摇,写下了那首名扬千古的《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也就是这一篇赋文,让杜牧声名鹊起。而此时,他只有23岁。之后,杜牧被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看重,招入府中授掌书记一职,来到了扬州。杜牧是北方人,初来乍到,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从此,流连莺莺燕燕,白天忙于府中公务,一到晚上,他便奔去青楼,纵情饮酒,在席间大声高歌,呼朋引伴,他为人豁达爽朗,时不时就写几句诗送给哪个姑娘。“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他沉迷于此,醉心于声色犬马的奢靡生活,真正应了那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当初那个慷慨写下《阿房宫赋》的杜牧,就这样过了两年,被任命为监察御史,赴东都洛阳任职,告别香艳,他心中满是不舍。夜泊秦淮,驻足岸边,两岸的秦楼楚馆歌舞升平,曼妙身姿映照水潺潺。遥望着彼岸的通明灯火,烟笼寒水,内心生出一阵刺骨的悲凉,往事走马,一瞬间想起了这些年穿梭于扬州街巷,诗酒唱和,眠花卧柳,纸醉金迷的光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哪里去了,回想起来,只是一声长叹,“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青春年华都在歌舞酒肆里磨洗流逝。那个灯下通宵为《孙子》注解的少年,经多年光阴拂面,犬马声色夹杂其间,似乎也卷走了什么。此后,杜牧告别扬州,踏上旅途。他那一颗日渐生锈的心也悄然开始重新被磨砺,每每到深夜都有打铁寒光。他在《题扬州禅智寺》中写下听雨的禅悟:“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在杜牧的诗里雨声婉转为蝉鸣,绚烂韶华与壮志才情不知伴着雨滴飘落去了哪里,青春年华幻化成了声色犬马消失殆尽,雨声静了,管弦丝竹之声无影无踪了。想当年,市井繁华的扬州,自己曾在那里放浪形骸,意气诗酒,“赢得青楼薄幸名”。而如今,却只能在静寂的禅智寺中凄凉独坐,“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落寞伤感油然而生,华年渐逝的感慨,仕途失意的郁愤,国势江河日下的忧戚,齐上心头。
诗歌尚存,至今仍被传唱,声声入心的是诗人与今人难以除却的共鸣与慨叹。
在我记忆的河流中,也有一滴雨偶或在我思绪的弦上跳跃,一盏街灯,一把红油伞,一位江南多才的女子,一个羞赧的少年,一条空寂而又有一点幽静的古巷,似一幅唯美的图画铭刻在记忆深处,在那女子的世界里,我也许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好似那一夜平常的雨,雨过天晴之后就消逝了。可在我岁月的长河里,它不是只飘过一阵的雨,而是一颗颗晶莹的琥珀,里面映衬着她娇俏的身姿和四溢的才情,善良的双眸,提升了我。虽说只是一把雨伞,一段不长的路程,却化成感恩的情怀,时常在我心中闪现、涌荡…… 师 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