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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子写给故乡的情书
文章字数:4837

  □ 苗萌

  一位土耳其诗人曾经这样说: “人的一生有两样东西是不会忘怀的,一个是母亲的面孔,一个是城市的面孔。”
  提起故乡哈尔滨,能想起什么?
  太阳岛、防洪纪念塔、儿童公园小火车、中央大街、老教堂、道外的老街。
  现代化为哈尔滨镀上一层层繁华的“外壳”,让它们变得精巧美丽,又别无二致。当阔别数年的游子回到让他朝思暮念的家乡,却有种疏离的陌生感扑面而来,仿佛要将童年的回忆都从他的身体里剥离。我开始寻找,于是钻进最窄的巷子,抚摸斑驳的墙壁,探访古稀的老人,坚信那里有一座城市的灵魂。终于,当故乡让我的双眸中映出一些色彩,耳边萦绕着交响乐的回响,又有熟悉的面包味道让我口舌生津,一瞬间时空倒转,仿佛只是在孩提时午间小憩,做了一场关于未来光怪陆离的梦。
  我是1982年出生的,在哈尔滨长大,童年时家住儿童公园附近,是栋俄式的黄房子,父母都是哈尔滨风华厂的科技工作者。小时候,我在森林小学、风华中学读书,高中念了重点校哈三中,从三中考入中国传媒大学数字媒体艺术系,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多年来,在影视圈里一直从事影视工作,做的几乎都是“行活儿”。我拍过不少商业广告片,也拍过不少纪录片,但从未想过会拍这样一部献给故乡的纪录片。
  那是2017年的夏天,我回哈尔滨办事,在松光电影院斑驳的广告牌下面,听卖羊肉串的胖哥儿聊了这家电影院的辉煌与衰败。这次意外的聊天,让我想起哈尔滨这座城市的昨天。每次回到家乡,我都能忆起小时候的很多趣事,也让我对故乡这座城市充满好奇。
  2020年,北欧国际电影节将最佳纪录片导演奖颁给了一部中国城市纪录片——《晚霞中的红蜻蜓》。我这个游子就是纪录片的导演,我的家乡在北国冰城哈尔滨。自2017年起,我和我的团队历时700多天拍摄,采访了50多位老哈尔滨人,积累了100多个小时的素材,最终完成了这部时长85分钟的纪录片。全片中没有一句解说词或旁白,仅仅是以一个个普通人的视角追寻着逝去的时光,通过色彩、声音、味道等感官元素,搭建起专属于哈尔滨这座城市的呼吸和味道,让我仿佛置身一场名为乡愁的幻梦,梦醒后回味悠长。
  没有艳丽的调色,《晚霞中的红蜻蜓》整部纪录片都笼罩在灰调的滤镜之中,像众多在哈尔滨取景的影视剧一样,氛围高级而萧索。作为一个高纬度的城市,哈尔滨的冬季寒冷漫长,此时没有绿色植被的覆盖,空气里又飘散着供暖燃煤产生的烟霾,因此在当地人的回忆中,故乡往事恰如片中的样子,盖着一层灰蒙蒙的纱。
  不过,故乡的哈尔滨人的想象力并没有受困于单调冰冷的灰与白。早在上世纪60年代,这里便流传着一句俗话,“便道宽,马路窄,大小房子都刷色”,就是指哈尔滨人受到西式建筑文化的影响,喜欢在房屋外墙粉刷上米黄色。在冬日的夜晚,四下都是冰冷的白雪,却有一栋栋米黄色的民宅里透出金色的灯光,强烈的冷暖对比为这座城市增添了温馨与梦幻。
  哈尔滨别名冰城,是冰雪文化的发祥地。早年间,哈尔滨的马车夫会将水桶灌满水冻成冰壳,在里面放上蜡烛,做成一盏盏路灯用于照明。当代的哈尔滨人却将其变换成一种新的艺术形式,他们就地取材,在水质清澈的松花江采出晶莹剔透的冰块,搭建、雕刻成一个全新的冰雪世界。五颜六色的灯光穿过冰块折射出耀眼的光彩,仿佛一座童话王国中的水晶宫殿,在每个哈尔滨人的回忆中留下无与伦比的多彩梦境。
  作为中国最早具有开放意识的国际大都市,多民族的集居、多文化的交融、多宗教的共存让哈尔滨成为了一座“教堂之城”。哈尔滨的历史上曾有100多座教堂,东正教、天主教、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佛教等诸教共存,不仅为这座城市留下了美轮美奂的宗教建筑,更在每个老哈尔滨人的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回响。上世纪50年代,如果你整点时行走在哈尔滨的街头,便能听到整座城市都敲响此起彼伏的钟声,即便不是虔诚的教徒,心底也有庄严和肃穆油然而生。
  在纪录片中,我选择了老哈尔滨人回忆起往事,总会不时溜出几个土不土、洋不洋的生词,看得外地观众一头雾水,哈尔滨人却欣欣然,仿佛是对上了约定好的暗语。“布拉吉(连衣裙)”“列巴(面包)”“玛达姆(俄罗斯妇女)”“喂得罗(水桶)”,这些词都是俄语的舶来词汇,却在历史的交汇中潜移默化地融入在故乡的方言里,并在东北口音的浸染之下焕发出新的生机,深深烙印在哈尔滨人的记忆深处。
  20世纪初,交响乐的涌入让哈尔滨成为我国接触欧洲古典音乐最早的城市。在一百多年的发展里,这座城市的音乐文化从未中断。2010年,哈尔滨被联合国授予“音乐之城”的称号,也是全亚洲唯一享有这一称号的城市。片中,悠扬的配乐承载着哈尔滨人的专属回忆。夏日的傍晚微风和煦,中央大街街边的露台上,俄国姑娘抱着吉他弹奏《喀秋莎》;公园的长椅上,白发老人用手风琴拉起《共青团员之歌》;江岸的柳树下,青年长身而立;《天鹅湖》的旋律在小提琴的琴弦间流淌,故乡这座城市的人就这样被音乐滋养着。
  端午节小孩撞鸡蛋、画彩蛋,秋天分大白菜,冬天糊窗缝,录音机、喇叭裤、霹雳舞的流行,浇冰场、滑冰、冬泳、冰灯、窗户里放锯末子,江边演奏黑管和手风琴的音乐爱好者……拍着拍着,我的感觉来了,我通过亲历者的讲述,配以散文诗化的生动画面,还原跨越时代的城市记忆,以表达对逝去时光的怀念。看到在冰场上滑冰的人们,就会想起在三中时最喜欢的冰体课,同学们有的滑得东倒西歪,有的则背着手弯腰压道滑得轻松自如……
  触景生情,很多儿时的记忆常常萦绕在我眼前,所以我用镜头对哈尔滨的历史建筑、民俗文化等有所表达,探索一种展示家乡的记录方式。我试着去访问对本地文化比较了解的哈尔滨人梁晓声、刘学清、王焕堤、胡泓、戈雅,与他们谈这个城市的过往。我拍摄哈尔滨的历史建筑、民俗和文化现象,自费赴悉尼采访哈尔滨俄侨及不同时代的哈尔滨人,包括作家、俄侨后裔、音乐家和城市的参与者、见证者,我希望通过这部纪录片,展现这座城市消失的故事和不同时代的往事。
  如今,很多记忆中的往事已逐渐淡出视野,却在人们的记忆中顽强地延续着,而我的任务就是把它们用影像留住。这就是拍摄这部片子的初衷。
  赶上端午那天,通宵踏青,要去江边用江水洗脸,第二天早上还要撞鸡蛋、采艾蒿。我们那时候就跟着走,跟着拍摄。现在看,这些真是具有独特哈尔滨风情的“味道”。我一开始的时候不知道哈尔滨有这么多故事,拍着拍着,我才感觉到,其实故乡就在我身边,但我从小在这长大,就没有感受到,忽略了身边这些精彩的风景。比这些故事更有味道的是哈尔滨的人。他们是曾经活跃在各个年代的哈尔滨人。他们有的始终留在这座城里,有的会经常回家看看,他们在这座城市出生、成长、生活,如今他们成为与这座城市血脉相融的元素——老哈。
  我第一次到画家戈雅的工作室,让我非常震撼,它位于红专街的一幢老楼中,这就是我一直在寻觅的老房子,像是为我特意准备的,有着老式的双层玻璃窗,门前还有一棵巨大的丁香树。我的海报没有用哈尔滨的地标建筑,我选择了戈雅老师办公的红专街25号的老房子,很有地气感和诗意。冬季里,我如愿拍到了窗户夹层中的锯末子,上面还有各式小花作为点缀。看到玻璃窗上的窗花,也联想起小时候常把形态各异的窗花想象成不同的图案,于是,我们到公交车上拍摄了一组窗花镜头作为片头。
  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面有句台词“瓦尔特总和苏里在一起”,让我国著名的小提琴家薛苏里笑谈到他名字的由来。纪录片的片头就是我的母校三中的滑冰场,片尾部分表现了“中国第一、世界第二”的哈尔滨儿童铁路,当年的“儿铁”员工,“儿铁”第一代小火车司机栾昌义……
  我热爱这座城市,不只是为这里的某一道生动风景、某一段青春往事、某一座熟悉的老宅,为的是这座城市记忆中的林林总总,我真的是爱她!
  哈尔滨,渐渐逝去的痕迹留在了很多人的回忆里,“老哈”们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回忆过去的气息、生活的细节、童年的乐趣。历史的变迁,在他们的讲述中,跟随他们的回忆,通过影像的展现,我的耳边依然响彻着这座城市的交响乐,感受着这座城市远去的往昔。我在哈尔滨和悉尼采访形形色色的家乡人。他们有的是名人,更多的是小人物,但他们也是重要历史时刻的见证者、参与者。拍摄期间,我走到他们身边,切实地了解他们的亲身经历,一起回忆过去的味道、生活中的烟火气。
  片中有教堂的钟声,有自行车和豆腐票;有黄房子御寒的门斗,“板杖子”围成的庭院,院内种植成林的沙果树、丁香树,还有菜窖里大白菜;有大列巴、苏合力、红肠、苏伯汤、格瓦斯,少女们身上彩色的布拉吉,还有每个哈尔滨孩子记忆深处的儿童公园小火车……
  我作为哈尔滨人,在100多个小时的素材里筛选,一个人剪辑了4个多月。遗憾的是:因片长限制,拍摄的50多位“老哈”完成片中只保留了24人的访谈。
  这部《晚霞中的红蜻蜓》全片没有一句解说和旁白,用诗一般的镜头追寻和记录了老哈尔滨人不同的记忆,从这些普通人的角度在四季轮回中寻找着这座城市逝去的时光:那些曾经的市井生活、童年趣事……这些老哈尔滨人在这座城市里出生、成长,他们是这座城市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一个个看似平凡而普通的故事却让人恍如穿越了时空,“仿佛经历了一场悠长而又恍惚的梦境……”梦醒之后细细品味,那些也许就是哈尔滨刻在城市年轮里的容颜。
  “在我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还没有意识到,从此我的故乡只余冬夏,再无春秋。”这句流传极广却无从考证的话不知诉尽了多少游子的心事。对于哈尔滨的孩子来说,最难以忘怀的或许不是冬日的雪,而是初春绽放的满城丁香花。丁香花是哈尔滨的市花,每年四月末,白色和紫色的小花一团一簇地开满枝头,花香中既有茉莉的清雅又有桂花的香甜,跟着春风飘满整个城市,又凝结在每一位故乡人的心头,不知不觉中在哈尔滨陪伴了我们一生。
  《晚霞中的红蜻蜓》里,老哈尔滨人回想起家乡的味道,总要提起妈妈做的苏伯汤。这种在哈尔滨家家都会做,但每家做法不一样的美食也源于舶来的俄罗斯文化。头发已有些花白的柳芭学着妈妈的做法,把大头菜、胡萝卜、土豆、西红柿、洋葱、牛肉这些原料炖煮成红红的汤,舀一勺放入口中,酸甜咸鲜的味道交会在一起,配上一块大列巴面包,便是营养又美味的一餐。仅仅几个镜头,便足以让屏幕前的哈尔滨人大快朵颐。
  中东铁路的建设让哈尔滨出现了近代城市的雏形,也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国的人。当时的哈尔滨有19个国家的21个领事馆,容纳将近40个民族或国家的侨民。许多外国人在这座城市出生,喝着松花江水长大,又回到了世界各地。俄侨后裔娜塔莎接待这些回家的朋友时,从来不拿鲜花,只带上几个本地产的香瓜,这些高鼻深目的“哈尔滨人”看见了竟然高兴得流下眼泪,本地香瓜那清甜脆沙的味道对于所有在这片土地生活过的人来说,都是味蕾难以割舍的回忆。
  《晚霞中的红蜻蜓》作为一部城市纪录片是独特的,没有倾力展现赏心悦目的城市风光,抑或是政治经济文化的飞速发展,而是深入家乡人的日常生活回忆,捕捉最独特的感官元素,拼合成最真实的场景,在观众的脑海里还原一座城市的灵魂。它或许架构有些零散,视角也不够全面,却足以唤起当地人心底的共情,让人忍不住感慨,这就是我生活过的城市,也是我一直爱着的故乡。
  《晚霞中的红蜻蜓》是一封游子写给城市的情书,收信人不是风华正茂的少女,而是位历经百年沧桑的老人,我在信纸上写下:“我见过风景万千,不爱那年轻容颜,却独恋你鬓边的华发和眼角的皱纹。”
  我特别感谢家乡的父老乡亲,2020年6月17日19时,2020北欧国际电影节荣获最佳纪录片导演奖的纪录片《晚霞中的红蜻蜓——关于哈尔滨的记忆》在ZAKER哈尔滨全球首映上线,点击量达30.4万人次,观众们跟随我的镜头,一起穿越回老哈尔滨,体会音乐之城冰雪之都的旧日时光,找回关于哈尔滨的记忆。
  我爱我家乡的父老乡亲,我忘不了97岁的老劳模林玉卿奶奶,她是电影《笑逐颜开》的原型,我更忘不了耄耋之年的红色特工王济堂,他们都是我镜头下的主人公,还有抗联英雄杨靖宇、赵一曼、赵尚志、张瑞麟,去年,我回来拍摄了纪录片《抗联风雨》,我更忘不了太阳岛,留下我童年生活的乐土。走遍天涯海角,我最爱——故乡,哈尔滨。

作者

导演、独立制片人

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01级数字影视制作专业

曾就职于中央电视台、凤凰卫视、旅游卫视担任导演和制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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