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娟

　　这些花，这些海棠，现在都没有了。
　　君子兰垂了叶子不再开花，海棠的花败了以后，叶子也枯了，落了。
　　今天，提起这些花，只是因为一个人，一个永远在我们心里活着的人。
　　他在30多年前，救了一个肝硬化的患者，和他同龄。一位医生，一位患者，从此结下了深情厚谊。他救的人有多少，没人能数得清，包括他自己。
　　如今，他已经走了整整三年。他救下的这位肝硬化患者，已经84岁了。他，如果还活着，也是84岁。
　　我，他的儿媳，知道一医一患的这个故事，是在今年的春节。
　　我的公公是一名内科医生，在小城很有些名气。公公总是衣装整齐，面带微笑，说话不急不躁。公公爱花，也是养花高手，退休后始终未闲着，一直被聘到70岁。回到家后，求医问诊的人和电话从未停歇，直到他离世的那个早上，还有患者电话求诊。
　　我渐渐注意到公公喜欢海棠的时候，已是2016年的三月。那时，他已经身患重病。随着回家看望的次数增多，我开始每次为他拍照，有时拍他，有时拍他身旁的物件，而他养育的鲜花，尤其是他最喜爱的两盆海棠花，便常常进入我的镜头。
　　今天，忽然触动心弦，我便又去相册里寻找，几年前的细枝末节被牵绊而起，心里还是酸楚难抑。这些海棠花的图片，摇曳着往昔记忆，离我越来越近。
　　2018年年末，应该是元旦前三天，我们忽然发现其中的一盆海棠，开得异常繁茂，并且向着一个方向坠得花枝下沉，都觉得十分怪异。
　　那时，公公已经卧床不起，他的大床上放着海绵垫子，海绵垫上还有我们购买的充气垫。老人家刚强的个性、强悍的气质，震撼着我们的悲伤。
　　面对大床前的这些花，公公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家里四个孩子，只有小妹是教师，爱人，大妹和二妹都是医生，包括公公本人，特别懂得这种疾病最后阶段的痛楚，是常人难以忍受的。
　　看着花的开放，我们不敢动，也不敢说，另一盆也在几天内开得层层叠叠，花蕊覆盖，却没有一点香气发散出来，凑近花盘也闻不到。
　　这些茂盛的花朵，远望过去，一朵朵相连，一片片缠绵，都能遮住公公越来越羸弱的身体。只有嫣红的花蕊投射下的暗影，可以染红他老人家越来越苍白的面颊。
　　2019年的春节，海棠的花朵在几天之内，迅速地颓败、苍白、枯萎、凋落。拍照时，如不经滤镜，更显一片凄凉。
　　感觉到公公的身体越来越萎缩，痛楚的神态已经无法掩饰，老人家还是不肯多加一片，哪怕是半片止痛药。
　　有一次，我看到他抓心挠肝的难熬状态，劝他：“爸，您再加一片药吧，这多难受啊！”但他始终不肯。公公就是要清清醒醒，明明白白地走完人世间的最后一程啊。
　　虽然有海棠花的陪伴，有老伴、儿女、亲人的照护，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公公还是安然地走了，永远离开了家和亲人，这个让他无比眷恋的世界。
　　那年的5月，海棠花落了一朵又一朵，开得最茂盛的那一盆，已经完全落光了，青花瓷盆没了一丝一毫的生气，徒留下另一盆的憔悴和孤单。
　　同年8月，我们的儿子，公公最宠爱的大孙子硕士毕业，入职鹏城。这也是公公在孩子读研时就嘱咐好的事情，他认为只有孩子这一次的选择，上一辈闯关东家族的繁衍迁徙，才能由北到南。
　　2020年的1月，我们带着婆婆来陪孩子过年。大年三十的年夜饭，我们为公公放了一双碗筷，又把接神饺子为公公盛了一对放在小碗里。
　　很神奇的是，当天夜晚，我和婆婆都不约而同地梦到了公公，笑盈盈，健康，高大，年轻的公公，站在一片海棠花中，完全没有一点病态。就那么笑得像花儿一样，心满意足地望着我们。
　　今年春节，被公公救过的这位84岁的老人，又想起了公公，便吩咐他的女儿联系问候我们一家，要来看望婆婆和我们。
　　30年前，这位肝硬化患者，多方奔走各大医院，好似被判了死刑，没有太好的救治方法。他本来家住省城，不知怎么打听到公公，与家人一起来到小城医院，他声泪俱下，倾诉一家六口，四个孩子二男二女的境况，一家人跪在公公面前，求助公公。
　　公公救人心切，以自己研制的中药，专方专配，先稳定住他的病情，又经过九个月的艰辛调理，救回了他濒临死亡的生命。
　　两位81岁的老人最后见面，是在公公离世前的十几天，这位叔叔一直让儿女称呼公公为大伯。临走时，两位老人看了又看，互相拥抱着，都哭了。都知世事难料，不知何时再相见，最终还是未能再相见。
　　公公研制的成方，早已传给了三个儿女，如今兄妹战斗在医疗一线，传承应用，治病救人，从未辜负公公的厚望。
　　手机视频上，这位叔叔的女儿，面对着我们，喊着“哥哥，嫂子”，声音哽咽着，脸上亮晶晶的，流着两行泪水……
　　天上的老人家啊，天堂无病，你亦可问诊心疾。
　　风云变幻，天路迢迢，只须寄情烟火人间。
　　故人虽去，仁心深邃。海棠有知，感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