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猛
　　冰天雪地的日子，我站在呼兰河上。
　　难得没雾霾，天又蓝了，能看见远方。看不见河在哪，顺河堤下去，到处一片白。往日那条灰头土脸的河突然消失了，只剩一条白茫茫的轮廓，光秃秃舒展开来，向远处延伸。
　　冬天的河不是河，是路，是广场，是桥梁……人在河上走，车在河上跑，连小狗也来到河上，它知不知道脚下踩的是河呢？走着走着，突然就“咔嚓”一声，像来自大地深处的闷雷，让人不禁胆战心惊，仿佛这河就要张开大嘴，整个世界就要坠落了。
　　河上的人真多。滑冰的、抽尜的、打鱼的、练车的、闲逛的……好像四面八方的人都涌到这里，凌驾于大河之上，践踏着河的神圣与庄严，人在欺负一条河。甩鞭子的人抽一阵儿，停一阵儿，那尜嗡嗡叫，泛着金属光泽。尜大得惊人，好像用过生长素和膨大剂，是我小时候玩过的几十倍。
　　沿河向城外走，看见许多打鱼人，相距不远，三三两两人影伫立在苍茫天地间，旁边还有一辆辆三轮车。那场面让我想起热闹的秋天，想起元气淋漓的大地，仿佛眼前这些人不是打鱼，而在收割。冰雪之下，有他们永远的憧憬和信仰。在那些人身边走过，看一双双臃肿肥大的大靴子，看锋芒毕露的冰镩闪着寒光，从一个个大如脸盆的冰窟窿打量一条隐匿已久的河，它沉默不语，充满无穷想象。偶尔打开一扇窗，睁开一只眼，看看这花花世界。
　　冬天的河最干净，没有泥沙俱下，没有狂风巨浪，尘埃落定，河水清亮，好像沉淀了多少年，大概一切源头就是如此吧？所有本质都要经过缓慢而深邃的思考、沉淀，否则就轻佻肤浅，浑浊不堪。
　　河边也有冬泳的，中午时分，有人高高举起冰镩，站在长方形泳池边上，奋力砸冰，有人用千疮百孔的铁锹捞冰。我不忍心等他们赤身裸体下河就离开了。
　　一直走到公路桥，这是以前沿河向北行走的极限，那时我还高高在上，站在岸边向这里眺望。现在，我就站在大河中央，桥下无雪，看见河的真面目，深绿、冷硬晶莹，宛如大理石。桥墩上还粘有洪水经过时裹挟的残枝败叶，那是这条河盛极一时的见证。
　　返回时，顺西岸走，偶遇一辆电动车，像船一样泊在那儿。岸上是一望无际繁茂的柳树趟子，沿一条若有若无的曲折小径走过去，竟然发现一条河汊，甚是幽静，两男子正在凿冰起地笼（一种渔网），棉袄甩在雪地，呼呼喘着白气。他们一下下凿出一道两三米长的冰槽，捞冰时，钻出几棵纤柔碧绿的水草，有白根，一人说，这种草南方人能吃。我脑子里立刻冒出“参差荇菜，左右采之”这样的句子，说的不知是否为此物。再看躺在我手心里的草，轻轻一碰就碎了。两人总算拽出挂在草上的渔网，网里有条七八两的“噘嘴岛子”和一条小鲤拐子，以及十几条小鱼，都卖给我。拎鱼走出柳树丛回到大河，手机已冻关机，脚底冰凉，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
　　忽然想起沈从文时有一念想，打算有朝一日可以走水路回湘西凤凰古城。他说，要驾一叶小舟，带两人同行，一个黄永玉，画画；一个汪曾祺，做饭。那该是怎样的奢侈？可惜未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