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冬,哈尔滨日报新闻讲习所学员合影。前排左二柴烈老师,左三聂振邦老师,右二李激扬老师,左一为学员李兰颂后调入《哈尔滨日报》。后排左四为作者申吉忠。
“哈报手机记者” 高国摄
□ 申吉忠
1985年的深冬,哈尔滨的寒气仿佛能渗进骨头缝里。我坐在哈尔滨市第二商业职工中等专业学校的教室里,窗玻璃被厚厚的、姿态万千的霜花严丝合缝地封住了,只留下模糊的光影。课间休息,同学们裹紧了棉袄跺着脚取暖,我则习惯性地蜷缩在暖气片旁,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当天的《哈尔滨日报》。纸张带着室外的冰凉,目光在密密麻麻的铅字间游走,忽然,一则豆腐块大小的消息攫住了我——“松花江畔冰灯游园会筹备就绪,即将点亮寒冬”。就是这短短几行字,像投入灰蒙蒙冬日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在我年轻的心里漾开一圈圈彩色的涟漪。
说来也怪,在哈尔滨求学的三年半时光,这座城市的轮廓、气息,乃至她跳动的脉搏,很大程度上竟是通过《哈尔滨日报》那特有的、带着淡淡油墨清香的纸页,一点点浸润到我生命里去的。这份报纸,悄然间也成了我文学梦想萌发的沃土。那时,我参加了《哈尔滨日报》新闻讲习所的文学班,在柴烈、李激扬、聂振邦、韩百琴等几位老师春风化雨般的指导下,笨拙地学习着用文字描绘世界。当看到自己稚嫩的小说《山村的孩子》《雨中街上花雨伞》和诗歌《故乡的山》等作品,变成铅字,印在散发着熟悉的油墨香的太阳岛副刊上时,那份欣喜与激动,至今想来心头依然温热。它不仅是新闻的载体,更像一位沉默而博学的老师和引路人,默默陪伴、滋养着我走过那段青涩又充满希望的岁月。1988年毕业,带着一张文凭、几页印着自己名字的报纸剪报和满心对未来的憧憬(也夹杂着对这座城的眷恋),我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被命运的风吹散。先是飘落在北大荒广袤无垠的黑土地上,在那里耕耘着青春的热望并挥洒着汗水。最终,千禧年的钟声敲响时,我跨过渤海湾,在山东烟台这座黄海之滨的城市扎下了根。地理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远很远。
然而,无论身在北大荒的田野茅屋,还是后来烟台家中能听到海涛的书房,我的案头一角,总会准时出现那份跨越千山万水而来的《哈尔滨日报》。
闲暇时,我总爱翻看那些精心保存的、已经微微泛黄的哈报合订本。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仿佛不是在读报,而是在推开一扇扇通往旧时光的门扉。吱呀一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哈尔滨便扑面而来:头版上,“三大动力”厂区门口,上下班时分自行车的洪流奔涌不息,照片是黑白的,但似乎能听到车铃的脆响,看到蒸汽在寒冬里升腾弥漫,那是一种属于“共和国长子”特有的、带着机油味的骄傲;在不起眼的角落,一则则豆腐块大小的招聘启事,曾是多少像我一样怀揣梦想、从四面八方会聚而来的年轻人的“指路明灯”?那上面简短的几行字,可能就是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安身立命的起点,承载着微弱的希望与沉甸甸的未来。再翻翻副刊,冰灯游园会盛大开幕的预告旁边,常常挤着几封读者来信。争论的焦点有时出人意料的日常,比如“秋林红肠的肥瘦比例是不是该调整了?”“老鼎丰的点心味道是不是不如从前了?”……字里行间没有高深的理论,只有最朴素也最炽热的市民情怀,是那种把日子过到食物里、过到习惯里的认真劲儿。这些印在新闻纸上的瞬间,早已超越了单纯的信息传递。
时光如松花江水,不舍昼夜地奔流。报纸这面镜子,映照出的城市面容也在悄然改变。记忆里很长一段时间,《哈尔滨日报》的头版标题常常显得凝重。“老工业基地转型阵痛”“国企改革攻坚克难”“下岗职工再就业”……这些字眼频繁出现,字里行间缠绕着沉甸甸的忧思与坚韧,那是时代浪潮拍打冰城时留下的深刻印记。报纸忠实记录着这座城市的负重前行。
不知从何时起,报纸的版面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日益被一种轻盈灵动的气息所点亮。图片变得更大,色彩更加明快,文字也似乎沾染了冰雪的剔透。中央大街那百年沧桑的面包石路上,不再是匆匆的人流,而是如繁花般铺展开的“阳台音乐会”,悠扬的琴声仿佛能穿透纸面;冰雪大世界不再是单纯的冰雕展览,一座座晶莹剔透的梦幻城堡旁,定格的是游人忘情欢笑、在冰滑梯上飞驰的瞬间,快乐几乎要溢出报纸;欧式建筑的穹顶下,广场上多了许多身着华丽俄式长裙、笑靥如花的“冰雪公主”,她们的身影与古老的建筑奇妙地融合,构成新的城市名片……“尔滨” ——这个带着儿化音、透着股亲昵和俏皮劲儿的昵称,就这样不胫而走,像春风一样迅速吹遍了网络和街头巷尾。这绝非偶然,它正是这座城市在新时期焕发出的活力与亲和力,在民间最自然、最生动的注解和表达。
定居烟台,转眼已二十五载春秋。
《哈尔滨日报》就是那位穿越海天、风雨无阻的“精神信使”。透过它那熟悉的版面,我得以触摸故乡每一次细微的脉动。一位老同学在微信里感慨:“老道外中华巴洛克老街区,现在修旧如旧,可热闹了!”放下手机,我立刻在《哈尔滨日报》里急切地搜寻、辨认。果然,那些斑驳的墙皮、精美的雕花穹顶、熟悉的窄巷……在记者的镜头和笔下重现。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厚棉袄、在巷子里追逐嬉闹的童年身影,听到了冰糖葫芦小贩悠长的吆喝声。女儿放假回家,刷着手机短视频,突然好奇地问我:“爸,‘尔滨’为啥突然这么火啊?网上全是它。”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着拿出当天的《哈尔滨日报》,指着新闻版上一张生动的图片:清晨的红专街早市(报纸贴心标注了地点),人潮涌动得几乎要溢出画面。我指着图片里热气腾腾的大锅、摊位上晶莹的冻梨切片、金灿灿的油炸糕和黏豆包,对女儿说:“你看,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这些咱们从小吃到大的‘土味’日常——冻梨切片摆盘了,甜豆包插根吸管变‘暖手宝’了、豆腐脑放糖了……在游客眼里,可不就成了冬日里的童话故事?‘尔滨’的火,是这座城和城里的人,用最实在的烟火气和待客的真心点着的。”女儿看着图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一刻,报纸成了我向下一代讲述故乡、传递乡愁的最直观教材。
这份乡愁,在2025年这个特殊的年份,又有了新的回响。当第41届中国·哈尔滨国际冰雪节的盛装与第九届亚洲冬季运动会的激情点燃冰城时,那份对故乡的思念与创作的热情也在我胸中激荡。我欣然参与了由哈尔滨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与哈尔滨日报社联合主办的“冰雪童话”漫话冰城征文活动。放下成人世界的“规尺”,我尝试以一颗童真的心去凝视故乡,让想象在冰雪世界里自由飞翔。当我的童话作品《小企鹅的冰城奇旅》在2025年3月4日的《哈尔滨日报》第八版太阳岛副刊上变成“铅字”,并在“冰城+”客户端同步展示时,那份跨越时空、以文字形式“回家”的喜悦,难以言表。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讲习所里聆听教诲、期待见报的年轻学生时代,只是这一次,“铅字”里承载的,是沉淀了岁月、发酵了思念的更深沉的爱意。
2025年,《哈尔滨日报》迎来了它八十岁的华诞。八十年,墨痕蜿蜒,汇聚成一条坚韧而深情的时光之河。它无声地流淌,将这座城市的沧桑巨变、世事的起伏更迭、人情的冷暖悲欢,悉数沉淀于字纸的肌理之中。从“哈尔滨”到“尔滨”,这不仅仅是名称的轻盈转身,更是城市灵魂深处一次华丽的蝶变。它从历史的纵深处走来,卸下一些沉重的包袱,带着积淀的底蕴和崭新的活力,向着未来,向着更广阔的世界,张开了热情而自信的双臂。而《哈尔滨日报》,以其始终如一的、淡淡的油墨微香,在信息爆炸、流量喧嚣的洪流中,为这座城市守护着精神坐标,记录着它最本真、最动人的心跳。
作者 | 《烟台日报》主任记者。北大荒作协会员。1985年《哈尔滨日报》新闻讲习所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