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申
我站在呼兰河畔,已是深秋。河水瘦了下去,露出灰白色的滩涂,上面歪斜地生长着一丛丛红蓼。花开得正盛,穗状的花序在风中轻轻摇曳,远远望去,竟似一片浮动的红雾。我走近了看,那花是极小的,五瓣,攒聚成穗,颜色却是倔强的深红,在秋日的萧瑟里显得格外醒目。花茎呈暗红色,节节攀升,每一节都像是生命走过的刻度,记载着无人知晓的坚持。
这花,萧红写过。她在《呼兰河传》里轻描淡写地提过一笔,说这河边的红蓼花开了,又谢了,无人问津,自顾自地生死。如今我亲眼见了,才知她笔下那近乎冷酷的平静里,藏着怎样一种深切的懂得。这花,委实是呼兰河土地里长出来的性子。它不争春,不斗艳,偏择秋深时节绽放,仿佛要与萧瑟一较高下。它的红不是牡丹那般富贵逼人,也不是玫瑰那般娇艳欲滴,而是一种沉淀了的、近乎血色的暗红,像是大地深处渗出的记忆,在秋风中喃喃低语。
我的童年,是在这呼兰河畔的一个小村子里度过的。那时的秋天,天空总是很高、很蓝,蓝得让人心慌。风从远方的草甸子上吹过来,带着干草和泥土的味道。我们这些孩子,像一群野雀,呼啸着穿过田埂,奔向河滩。而河滩上,除了光滑的鹅卵石、偶尔搁浅的破旧木船,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这成片的红蓼了。
我们并不怎么珍视它。它太常见了,常见得像脚下的泥土,像头顶的空气。男孩子们会折下它的枝条,互相打闹,脆弱的茎杆瞬间断折,那深红的花穗便散落一地,零落成泥。女孩子们有时会采上几枝,带回家,找一个空罐头瓶插起来,用清水养着。但不过两三日,花便蔫了,那红色也褪成一种黯淡的、接近褐色的灰败,母亲们嫌它招虫子,往往连瓶带花一并扔了出去。
大人们对它,则有一种更为实用的漠然。在我的记忆里,祖父有一次背回一大捆红蓼,摊在院子里晒。祖母问做什么,祖父嘟囔了一句:“喂猪。”原来这红蓼的叶子,猪是肯吃的。晒干了,据说还能入药,祛风利湿。但在那个粮食金贵的年代,它终究是上不得台盘的“野东西”,它的这点用处,远远抵不过它对田地的侵占。它长在田埂边、沟渠旁,与庄稼争夺着养分,农人们锄地时,总会毫不留情地将它们铲除。它的生命力却顽强得可恨,根须断在地下,不久又能萌发出新芽。
故而,它在我早期的认知里,是矛盾的存在。它点缀了我贫瘠童年的色彩,却又与一种无言的荒芜、一种挣扎的生存紧密相连。它的美,是野性的、孤独的、甚至带着点苦味的。那时我并不懂得欣赏这种美,只是习惯了它的存在,如同习惯了大地上许多沉默而无用的事物。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像许许多多从这片黑土地走出去的人一样,我去远方求学、谋生。城市里没有红蓼花。城市里有精心培育的玫瑰、百合,有修剪整齐的冬青与黄杨。它们的色彩更艳丽,姿态更优雅,被规规矩矩地栽种在公园、路旁,接受着文明的灌溉与观赏。
然而,在某一个异乡的秋日,或许是走在一条落满梧桐叶的街上,或许是看到窗外一抹夕阳的余晖,我会毫无征兆地想起呼兰河,想起河滩上那一片片无人问津、自顾自盛放又自顾自凋零的红。那记忆中的红色,便在心底猛地灼烧一下,带着一种粗粝的乡愁。
我才渐渐明白,萧红为何要写它。她写的不是花,是一种生命的态度。红蓼花从不讨好谁。它不香,甚至带着一股涩味;它不娇贵,盐碱地、水洼边,都能蓬勃生长;它不邀宠,农人锄它,牛羊啃它,孩子折它,它明年依旧一片红火地回来。它活得沉默而坚韧,热烈而荒凉。这多么像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忍受着严寒、贫困、苦难,却也在缝隙里挣扎出一点生趣,一点如同红蓼花般不起眼却顽强的生命力。他们哭,他们笑,他们爱,他们恨,最终又都沉默于泥土,如同那被秋风扫落的花穗。
记得小时候,村子里有个疯女人,大家都叫她“红姑”。她总喜欢在头上插一枝红蓼花,整日在村头河边游荡。孩子们怕她,大人们厌她,唯有这红蓼花不嫌弃她。后来听祖母说,红姑年轻时是村里最俊的姑娘,爱上了一个外来写生的画家。画家许诺回来娶她,却再也没有回来。红姑就这样等着,等着,等到神志不清,却还记得在发间簪一朵红蓼花——那是画家当年为她簪上的第一朵花。如今想来,红姑何尝不是一朵红蓼花?在自己的世界里固执地开着,不同世俗妥协,不同时间认输。
故乡的秋日总是特别短。才见红蓼初绽,转眼就是霜降。一夜寒霜过后,红蓼的叶子会蜷缩起来,但那花穗却依然挺立,红得更加深邃,像是要把全部的生命都在凋零前燃烧殆尽。这时节,祖母总会念叨:“红蓼红,过冬穷。”意思是红蓼花开得越红,预示着冬天的日子越难熬。小时候不解其意,如今想来,这其中包含着农人最朴素的生存哲学:美与苦难常常相伴相生。
再次站在这里,中间隔了二十多年的光阴。故乡已变得陌生。泥泞的土路变成了水泥道,低矮的草房被砖瓦小楼取代。很多老人不在了,很多孩子我不认识了。呼兰河水似乎也比记忆里温顺了许多。
唯有这红蓼花,仿佛挣脱了时间的流速,还是旧时模样。它们一丛丛,一簇簇,在秋风中摇曳着那一抹不变的深红。我蹲下身,仔细端详。它的茎是红的,节部膨大。叶是披针形的,也常常泛着红晕。我甚至看到几只小小的蚂蚁在花穗间匆忙爬行,将它们视作了整个丰饶的秋天。
一个老人背着手走过,好奇地打量我这个陌生人。我认出他是村西头的王老汉,比记忆中佝偻了许多。他竟也认出了我,唤了我的小名。
“回来看看?”他问。
“嗯,回来看看。”我答。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片红蓼,咧开嘴笑了,露出稀疏的牙:“这玩意儿,年年长,烦人得很,锄都锄不尽。”
他的语气里,是几十年如一日的那种熟悉的抱怨与漠然。在他眼里,这花或许永远只是无用的杂草。他看不到我所看到的,感受不到我所感受的。但这并不妨碍这花的存在,也不妨碍我的感动。
我们交谈了几句。他说谁谁已经不在了,谁谁搬去了城里。他的话语平静,如同在讲述红蓼花开了又谢一样自然。生老病死,荣枯代谢,在这片土地上,是天经地义的事,容不得太多的伤感和惊诧。这或许就是生活教给他们的最深刻的哲学。
老人踱步走了。我又独自面对这片红蓼。
我想起萧红的一生。她就像一朵离开了呼兰河的红蓼花,在异乡的土地上挣扎着盛开。她的文字里,永远带着呼兰河的影子,带着那种冷峻之下的滚烫,那种描绘苦难时近乎残忍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汹涌的同情。她写《生死场》,写《呼兰河传》,写的何尝不是这红蓼花般的人生?卑微,顽强,在巨大的命运面前无声地呐喊,最终归于寂寥。她本人,也如同秋风中的一穗红蓼,过早地凋零了。
太阳西沉,光线变得柔和金黄,将红蓼花的影子拉得很长。那深红的花穗在逆光中变得透明起来,边缘毛茸茸的,仿佛燃烧着一团温和的火焰。
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这花,见过我的祖父祖母,见过我的童年,见过萧红的背影,见过百年来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悲欢离合。它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它不言不语,却道尽了一切。
它从不追求意义。它盛开,就是它全部的意义。它用最平凡的姿态,对抗着时间的虚无与遗忘。只要泥土还在,河水还在,春风秋雨还在,它就会年复一年地回来,用那抹倔强的红,告诉这片土地:我还在。
天色渐晚,河面上起了薄雾。红蓼花在雾中若隐若现,那红色也变得朦胧起来,像是褪了色的记忆,又像是正在苏醒的梦境。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祖母说过,红蓼花会在夜晚低声唱歌,只有真正想家的人才能听见。那时只觉得是祖母的玩笑话,此刻却莫名地信了。我屏住呼吸,仔细聆听——风过花穗,果然有细微的沙沙声,如泣如诉,如慕如怨。
这就是故乡。它不总是温馨美好的,它充满了粗糙的、原始的、甚至令人不适的真实。它有贫穷和愚昧,也有坚韧和温暖。它是我千方百计想要离开的地方,也是我魂牵梦绕想要回来的地方。而红蓼花,就是这一切的化身。
我最终没有采下一枝。就让它长在这里吧。它属于这片河滩,属于这片野性的、自由的风。
回城的路上,我看见现代化的开发区已经推进到河边。推土机轰鸣,将一片红蓼连根铲起,准备建设新的厂房。那些被铲倒的红蓼花零落在地上,却依然保持着最后的姿态,红得刺眼。我不知道明年春天,这里还会不会长出新的红蓼。但我知道,即使这里不再有,它们也会在别的角落生根发芽。也许在某个废弃的院落,某段残破的墙根,或者某条尚未硬化的田埂上。它们总会找到生存的缝隙,就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无论遭遇什么,总能找到活下去的方式。
红蓼花的花语是什么?我查过资料,却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也许它本就不需要被定义,就像故乡,就像乡愁,就像那些深植在我们血脉中无法言说的情感。它们只是存在着,沉默着,见证着,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车窗外,最后的夕阳把天边染成了红蓼花色。我忽然明白,我之所以为这平凡野花如此动容,是因为在它身上,我看到了所有离乡之人的缩影:倔强地生长,沉默地坚守,在不属于自己的季节里奋力绽放,只为证明——我来过,我活过,我记住过。
而那抹红,将会永远红下去,红在呼兰河畔,红在每一个游子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