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中宇
在东北黑土地的褶皱里,呼兰河从来不是静淌的,而是一路奔涌。像挣脱山峦羁绊的银龙,横贯于平原腹地,一头扎进松嫩平原的怀抱;又像白亮亮的玉带,蜿蜒着串起无数宁静与美好,成了夏日里最动人的邀约——这邀约里,藏着大地对时间的低语,藏着生命对永恒的应答。
清晨的光刚吻上河面,我已立在桥上。金波从水底漾上来时,细碎的光在河面上踮脚跳跃,像无数精灵捧着嗓子唱和。河水悠悠,不舍昼夜往南流淌,不急不缓,载着的哪里是岁月的安然?而是冰川纪融水的清冽,是辽金烽烟的余温,是千万个夏日沉淀的光影。沿河岸漫步,水汽混着青草的腥甜扑在脸上,清得让人想把肺叶完全张开——这哪是呼吸?是把整个东北大地的负氧离子,都吸进自己的生命里。
聆听这河水之声,哪是“古老的歌谣”?而是大地的鼻息,是历史的咚咚鼓点。撞向礁石的轰鸣,是远古山神的低吼;亦是漫过浅滩的絮语,是先民凿石造船的回声。几千年了,它记载着肃慎人陶罐沉河的闷响——那是农耕文明初叩黑土的密码;记载着金兀术战马饮水河边的嘶鸣——那是铁骑踏过平原时,刀尖上文明碰撞的火花;记载着闯关东汉子汗珠坠河的咸涩——那是无数先辈苦难里扎根的韧性;记载着抗联战士浸过河水的绑腿——那就是绝境中不灭的星火。每朵浪花都裹着东北大地的体温,每道波纹都藏着岁月碾过的辙痕。而那一道道辙痕里,分明深刻着四个字:生生不息。
呼兰河从铁力大山里钻出来时,河道曲曲弯弯的,不宽,水也不烈,清凌凌能数清水底的一个个卵石。这卵石是冰川打磨的骨,是时光冲刷的玉,每一块都藏着河与山的私语。这样的水,最宜赤足摸鱼——指尖触到的何止是鱼的鳞?是水流过千万年的凉,是大地透过沙粒传承的血脉。若乘筏顺流漂去,两岸青山就跟着移动起来——峻峭的峰、苍翠的树全浸在水里,成了会流动的多彩画卷。游人躺在木筏上,任水流带向远方,聊几句今昔,笑声刚落水面,就惊起水鸟扑棱棱掠过碧波。翅尖扫过的地方,水波颤了又颤,像时光隧道被惊动了,又悄悄翻了数页。
拉哈山下的河岸生机一片,最是热闹。山上的树挤挤挨挨缠成绿屏障:红松的针是深绿的剑,挑着千年的雪;落叶松的羽是浅绿的纱,裹着四季的风;杨木的叶亮得像镀了光,映着日月的轮;云杉把墨绿堆成塔,托着天空的蓝。榆叶梅刚谢了粉,柞木还凝着深褐,胡桃楸托着青果——上百种枝叶相碰,交织着沙沙地应和着河水的欢歌。这歌声里,有植物对阳光的感恩,有河流对土地的承诺。沿河岸走来,草叶上的露水打湿裤脚,凉丝丝的;空气里有河水的清、青草的嫩,吸进肺里像灌了口冰镇山泉水,从喉咙润到心里发甜。往河沿石头上一坐,脚伸进河水里,刚没过脚踝就凉得人打激灵,却舒服得不想挪窝。水底沙粒顺着水流蹭过脚心,痒酥酥的,像小鱼在啄脚心,忍不住咯咯笑出声——这笑声里,有孩童对自然的亲昵,有先民对土地的依赖,原来是一样的纯粹。
河东的湿地深处,竟藏着满当当的绿色生机。小鸟在草窠里蹦跳,尾羽扫过蒲公英的白绒,那白绒乘着风,要把湿地的秘密带向远方;野鸭一头扎进水里,再冒出来时,翅膀甩着银珠,溅在荷叶上滚成圆——那圆是水的标点,是生命的诵读。再往深处走,草叶没过膝盖,惊起的蚂蚱蹦到胳膊上,凉飕飕的,一抬手,它又钻进草里不见了。这躲与藏,原是自然教给生命的本来智慧,从远古传到今朝,从未改变过。
榆林镇境内的河岸,看上去却是另一番热闹。草坡上的花正闹得欢:野蔷薇红得像撒了把小太阳,是土地燃烧的心跳;蒲公英黄得薄如蝉翼,是风要带向远方的信;马兰紫成串,像系在草上的小铃铛,摇着光阴的碎响。它们东一丛西一簇,把绿草地织成花毯——这毯子不是给人看的,是大地装扮自己的衣裳,每年夏天换一件,换了千万年。蹲下来闻一闻,花香混着草叶的清气,淡淡的,却让人心里美滋滋。有风过时,花和草一起摇晃,像在跳起轻快的舞蹈,蝴蝶追着花影飞,翅膀沾着粉,落在衣襟上,竟也舍不得拂去——这珍奇花粉里,有花对蝴蝶的托付,有自然对人的馈赠,原是万物相托的温柔。
莲花泡是休闲躲暑的好去处,更是自然的隐喻。荷叶铺得满满当当,像无数把绿伞遮严了水面——那伞不是遮暑的,是托举生命的舟。粉的、白的荷花从伞缝里钻出来:全开的舒舒展展,瓣尖还沾着阳光,是生命最张扬的绽放;含苞的抿着嘴,像怕热似的,那是时光最含蓄的等待。蜻蜓停在苞尖上,翅膀被晒得透亮,一动也不动——它停的哪里是花?是此刻与永恒的交点。岸边的柳把枝条垂进水里,影子在水面招摇,像谁用蘸了绿的笔在画,画的是河与岸的依偎,是光与影的相守。大人们坐在柳荫下,脚边放着泡了茶的玻璃杯,看水里的孩子疯闹——孩子们早脱了鞋,光起脚去踩水,溅起的水花打湿头发,脸上的笑却比太阳还亮。这清脆的笑韵里,有童年对世界的信任,有人类对源头的追寻,原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
在这条大河的骨肉里,嵌着历史的锈色,更嵌着文明的密码。黄崖子民俗村的老犁,犁铧还沾着黑土的油光,木柄被百年的手磨得发亮,一握能触到闯关东汉子掌心的老茧——那老茧是生命与土地较劲时长出的铠甲。剪纸、粗瓷碗、行军锅、旧纺车摆得满满当当,游人在其间穿梭,像在时光里行走——走的哪里是展馆?是从先民的文明智慧里,幸运认领自己的来处。临江女儿城的残垣里,墙缝还卡着辽金时期的陶片;山弯古城的断壁下,土坡里埋着抗联战士用过的枪栓。女儿城挖出的金代提都大印,躺在省博物馆的玻璃柜里,青铜表面的绿锈,不是“沉响”,是当年铁骑踏过河岸时溅起的泥点凝成的疤——印文里的笔画,还刻着女真人烟火河边与征战古道的豪情。那冲天豪情里,有一个民族对这片黑土地的深深敬畏,对生存与开发的英勇担当。
六月的风一吹,河东的稻田就绿成了海。灌区的水忙着四处奔跑:呼兰河流域的16万亩灌区、泥河的5万亩灌区里,鸭稻里的鸭群追着虫,蟹稻里的蟹螯钳着草,都在和稻子较劲着生长——这较劲不是争斗,是万物共生的默契。它们把河水的灵气、黑土的养分,全攒进沉甸甸的稻穗里。夏末秋初,这绿就烧成了金黄,稻浪阵阵翻涌时,能把人的视线卷进天边——“河东”大米的香,不是“醉人”,是站在田埂上深吸一口,能把整个秋天都吸进肺部里,那是呼兰河喂饱大地的骄傲,是黑土地年年捧出的金饭碗,更是自然与人类协作了千万年的生存秘籍。
离河口北上十多里的十八湾,原是解放初期剿匪的五道岗子,如今也成了文化旅游景区。水上吊桥晃悠悠的,晃着往昔与今朝的衔接;彩篷游船载着人逆流而上,载着对源头的探求;红旗飘在风里,歌声落在水上——那歌声里,有对舒畅安宁的珍爱,有对未来精神世界的向往。有人垂钓,鱼线甩进水里,激起一圈银纹,像在时光的湖面投下问号;有人野炊聚餐,缕缕炊烟混着肉香飘向河心,那是人间烟火与自然气息的热切相拥;有人沿着拉哈山的石径往上爬,山顶能望见河东无边的壮阔与秀丽,还有河水像条银链,绕着绿茸茸的地,链上还串着几个亮闪闪的湖——那银链不是风景,是大地系在腰间的绸带,一头拴着远古,一头系着将来。
傍晚的河最是温柔而恬静的,藏着化不开的浪漫,更藏着生命与时间的和解。夕阳把河水染成橙红色。红色凉篷小船划过,船头剪开金箔似的水面,涟漪一圈圈荡开,惊得水底的星光都晃了晃——那星光是千万载前的光,正与此刻的水邂逅相逢。远处新型村庄和魅力晚霞缠绵在一起,特像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画里没有边界,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过去、哪是现今。我坐在郝家城的长椅上,看太阳慢慢沉进山后,心里的烦忧也跟着掉落下去,只剩下软乎乎的惬意。亦有情侣坐在河边,依偎着不说话,就看着夕阳一点点往山后躲,将这二人淹没于朦胧之中。晚风裹着河的腥甜撞过来,像母亲的手拍在背上——那手不是具象的,是所有拥抱过生命的温柔的总和。呼兰河正劈开夜色往前奔涌——奔过平原,奔过岁月,奔过东北人的乡愁,奔过所有生命对根源的眷恋。
夜幕降临时,河又换一副模样。星星泼落在河水里,和岸边的灯影叠加在一起,晃晃悠悠的,像天上的星与人间的光在水里握手亲昵。休闲广场上,音乐响起来了,人们踩着节拍跳舞,孩子们举着荧光棒追跑。人在这野生弥漫的大自然里,像回到了最本真的模样,笑是敞亮的,劳累也是踏实而满足的——这洒脱模样,和千年前在河边凿石的先民、百年前在岸边挥镰的农人,原来都是一样的:紧紧依偎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活出生命该有的骨气。
往回走时,风里带着稻花的香。我再次回头瞧看呼兰河,它还在慢慢流淌,水面上的星光一晃一晃的,像在眨眼睛。忽然明白,这河哪是在淌水?是在淌时间——淌着冰川纪的寒,淌着辽金的火,淌着抗联的血,淌着新时代的光;是在淌生命——淌着草木的枯荣,淌着人的生老,淌着文明的传承。它可不是“河”,是大地的舒展,是时间的标志,是所有与原野相连生命共同写就的史诗。
呼兰河啊,你哪是“自然的馈赠”?你是漫过东北大地的强劲动脉,是白山黑水间奔腾的永恒。你的辽阔风光里,卷着的不是过往,是从未消失的存在;你的岸边,站着的不是不同时代的人们,是同一群生命在不同时空的显现。你不是“心灵的驿站”,是千万人血脉里的魂——喝你的水长大的人,骨头里都带着你的倔强;枕着你的水声入眠的男人和女人,梦里都翻着你的荣光,那波光里,有每个人的来处,也有所有人的归途。
这河早流进了心里。潺潺的水声是最亲的乡音,更是所有生命对大地的应答;浓浓诗意里有童年的笑,更有时间对生命的凝视;岸边的杨树林深藏着故乡的聪颖,更藏着所有生命走向永恒的通途。它不只是一条河,是根,是魂,是宇宙间最朴素的真谛:所有流动的,终将沉淀为永恒;所有短暂的,终将在根源里找到归宿。
此刻,习习晚风正拂过河面,带着水汽的凉爽。我望着远处的灯火,明知道这河会一直流淌下去,带着我们的日子,带着所有的眷恋,慢慢地淌、轻轻地唱——唱给过去听,唱给现在听,唱给永远的将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