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东北文学方阵中的“90后”——杨知寒

字数:5,957 2025年05月27日 太阳岛

  杨知寒  
  杨知寒代表作《一团坚冰》《水漫蓝桥》《连环收缴》《黄桃罐头》
  编者按
  作为“东北文艺复兴”浪潮中涌现的女性作家代表,杨知寒的作品以冷峻的笔触、细腻的观察和深刻的人文关怀,为当代文学注入了鲜活的力量。近日,由哈尔滨市文联主办的“杨知寒文学作品创作座谈会”成功举办,与会评论家、作家探讨了杨知寒作品的文学价值、创作风格及社会意义。
  写作者杨知寒  
  □杨知寒
  我是写作者杨知寒,我来自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目前主要写作中短篇小说,资历很浅,经验也不足。因为写作中短篇,先从这里谈起,我的故事自何处来,如何发生。
  写故事的人,大约会有类似的个性,即对人情敏感,又对世事怀疑。敏感和怀疑都不算笃定的情绪,但恰恰符合了故事诞生的流程,从发现一个不对劲儿开始,到在心底慢慢梳理,结果未必能给出答案,当写作者并不负担智者的责任时,仅将一种困惑呈现出来,便能满足我们对写作一事的期许。
  2018年,我开始转向纯文学写作,以一个亲属的人生历程作为参照,创作短篇小说《黄桃罐头》,发表在当年年尾的《上海文学》上。这是一个幸运的开始,回头看,常这样想,虽然在第一篇小说里包含有诸多的笨拙和粗劣,但它作为一个礼物,作为写作给予我的回馈,才让我有信心,在毕业之后,顺从个人理想,再走一程。从《黄桃罐头》起,我把视线转向了发生在东北老家的普通人的生活侧面上,希望从一些他们被人忽视的情感地带中找见开口,把关注放进去,也把心思收拢在他们不被留意的灵魂上,为写作,为自己,发现人性隐晦处的更暗和更亮。在这一阶段的两年中,我信马由缰地写,看见一个开阔的天地,也找见了同生活、同我敏感的个性和解的方式。其中写作时的一些特点和习惯,现在还保持着,有一些已经丢失,再继续寻觅新的。不断尝试,也好开拓自身还很偏狭的视野,身未动心已远,希望既坐稳凳子,又观察到更多外界。在这点上,我还有长路要走。
  接下来几年的写作,属于刚才提到的尝试了。试图克服毛病,克服定期到来的自我怀疑,希望自律、坚持、保持开放的心灵状态,最主要的,还是学会耐住性子。时至今日,仍要感到满足的是,写作对我的意义和最初一样简单纯粹,带来抚慰。我会像面对游戏一样面对它,在点灯熬油的时候对自己嘚瑟,问还有比这更快乐的吗,你想想?快乐从我还是个流鼻涕的孩子的时候,就被赐予了,后来长大成人,很容易变得麻木,变得漫不经心。但如果坚持去写,说就喜欢干这个,那意味着我们其实享受和自我抗衡,艰难取胜的每一个状态。作为青年写作者,去相信文学的意义甚至功利一点来说,相信文学的价值,有时是门必修课。我希望自己始终相信,怀有虔诚,像相信我的母亲和人类本有的大爱一样,相信文字的力量,拥有突破潮流和寂寞的全部可能。写作使我意识到,理解是一种多可贵的能力。我们经常会做错事,经常发出审判,甚至有时还会放任仇恨在心里作怪,看情绪变形,从婴儿的嚎啕发育成怪物的血口,尘埃落定后,又再变回一个满脸苦大仇深的老人家。我们有时不太在意别人在同一件事中的感受。理解会到来的那样迟,它的到来不折磨不改变什么,相比仇恨,理解的能力那样温和、寡淡,像个注定的殉道者。它只折磨良心,偶尔摧残你的记忆。也许,我还要写下许多这样难过的故事,在故事里我的存在,是冷眼旁观的空虚,我更希望的是,现实生活里,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感谢家乡作协和各位老师给我这样的机会,以及在写作路上给我极高的期许、极高的容错率,使我感到自己常还是个孩子,在前辈的注视下颤巍巍地,学会爬,学会走。弗兰克奥康纳说,不怀希望的人不写小说,甚至不读小说。他们不久视任何事物,因为缺乏勇气。迈向绝望之路,是拒不接受任何种类的体验。而小说,当然是一种会产生体验的方式——小说,当然也是一种我们相识相知,相互感受的方式。今天回到家乡,听到各位老师真诚的交流和建议,心底受到激励,我将继续感受,相信着希望的存在。
  现实主义心理写作
  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二级研究员 郭淑梅
  作为青年作家,杨知寒担得起当代文坛独具风格特征的“这一个”,她开创了现实主义心理写作方法,她在创作上的不断精进,预示着未来前景无可限量。
  从现实主义心理写作展开探讨,主要基于现实主义传统的宏大叙事。但宏大主题叙事,很难解决当下现实主义文学面临的技术困境,而私人化写作距离现实又比较远,现实主义写作空间急需新的力量加入,进行更深入更广泛的拓展。对此,杨知寒在创作中作了有益的探索,即现实主义心理写作。她将现实生活纳入创作视野,通过现实与梦境、当下与过去等时空切换手法,建构起人物复杂多元的心理运行机制,在人物关系设计上步步为营、层层递进,极限拉扯,开掘出一条符合当代人审美价值的心理现实主义观照。
  杨知寒善于建构极限拉扯的人际关系,从而为人性的复杂多面提供认识范本。《独钓》写的是方片子、二黑、小东三人在冰钓过程中引发的争端,直到方片子报复二黑、小东,才将方片子借机收拾两人的内核展示出来,人性之恶就此打开。弱者黑化反身为主,欺压另一方。从方片子指导两人冰钓“要有毅力,鱼都熬了一冬,人要不能学会等待,别想收获,播种还讲时令呢”,看不出故事走向。直到二黑、小东不耐烦,是走还是在冰天雪地里继续钓,开始动手打架,小东将鱼倒回冰洞,方片子躲进车里,锁上车将两人关在车外受冻,不得不哀求他,让他心情变好,现实与过往交织,人物矛盾才豁然显露。方片子残忍对待两个发小,被抛弃道上遭反噬。杨知寒的小说善于制造东北人“话赶话”“找茬”引发的心理冲动,在层层叠叠的“话赶话”中,人物心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从而使人物形象带出强烈的东北火药味儿。尤其方片子这个形象,是杨知寒小说众多人物形象中让人过目不忘、极为生动的形象,小说虽然讲述了方片子无法建立人际关系的悲剧,但也留下了他独钓寒江雪的孤独,他与身边人的错位,他对冰钓的诸多体悟和精于此道的行话,他沉浸在冰钓事项中的每一次讲述、每一句解释,都是人物精神赖以飞升的一笔,从而形成了立体得让人难以忘怀的人物形象。
  冷峻与温暖的撞色书写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郭力
  杨知寒是一位青年作家,她的作品却凝聚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冷凝和镇定。她的作品有着执着而坚决面对生活的真实态度,有时会让人触目惊心,甚至是一份对生活的绝望,也许这就是作家敏锐的创作禀赋,是在虚无的极致之处反而显现出生命本真的那份饱满。  
  在当下充满娱乐化气味的时代,人们面对悲剧或者是思考悲剧都是浅尝辄止,悲剧的答案或者是深度探究会使人疲惫恐惧,甚至不是每个作家都能够给出思考后的答案的。
  杨知寒作品《水漫蓝桥》就如作品的名字一样,蓝桥就像过去与未来的一道绚丽的彩虹连接着每个人生命的既往与希望,尽管是破碎了可是依然是一幅连缀起来的绚丽的画卷,这是世人希望的梦。蓝桥的象征当然也有这一份希望,她把它落实到作品中人物面对惨淡的现实却依然还保留着对生活的一份守望。
  小说把三段感情故事汇聚起来,让受到感情伤害离婚的小酒店女老板和同样情感失意离婚的年轻厨师彼此之间有了可能,两人在日复一日的交流中慢慢有了一点珍惜和懂得,他们在人世间因为爱而受到伤害的逃遁的灵魂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彼此靠拢。更加意味深长的是,因为一位怪先生顾客点了不常见的美丽豆沙和酥黄菜而引出了另一段人世间令人唏嘘的男女爱情,本是唱戏的男女搭档在台上演绎尽了人间的情感,却在台下夜静阑珊最终走散了,而情感失落同时落魄的老艺人却幻想靠着多年前他自己的搭档喜欢吃的两道菜来守护曾经的美好,而在小说结尾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那个已经不年轻的改行的女演员,终于来点了一道美丽豆沙,这个不太真实的结尾却充满了温馨,而此时此刻或许魂断蓝桥那萦绕不尽的哀婉的乐曲盘旋在人间烟火的上空。杨知寒好像是写了一个美好的故事,可是这个故事却建立在三段有情人难成眷属的真相之上,就像拆解了几座豪华宫殿之后,却盖了一间十分平常耐用的小屋。这种怪异的感觉可能蕴涵着洗去铅华之后的一份朴素的本真,往往是生活舍与得之间的真相,可是真相背后,有时却是无法连缀的破碎和生命的疲惫。
  读过《水漫蓝桥》之后,你并不会获得很真实的答案,水漫蓝桥就如同每个人面对自我内心是无法驾驭的千头万绪,是现代人面对爱情的解构和调侃,并没有生活的确切的答案。
  地方性叙事与新东北文学的对话
  哈尔滨学院教授 孙胜杰
  在“新东北文学”浪潮中,双雪涛的工厂废墟、班宇的工人村与郑执的“穷鬼乐园”,共同构建了以国企改制为轴心的创伤记忆场域。杨知寒的创作却以“安静的边陲小城”为叙事容器,将历史回响藏匿于日常的市井生活中。
  《百花杀》中的“百花园”市场是一个典型例证:逼仄的摊位、此起彼伏的讨价还价声、集体订麻辣烫的默契,共同编织成东北小城的经济生态图谱。徐英与顾秀华的竞争表面上是个体生存的博弈,实则暗含新旧商业伦理的角力——徐英的灵活身段对应着互联网时代对传统实体经济的冲击,而顾秀华以“给儿子攒学费”为借口的固执,则折射出计划经济时代遗留的生存逻辑。这种将宏观经济转型具象化为市井日常的叙事策略,与班宇《冬泳》中工厂废墟的象征性书写形成对照:后者以工人阶级的集体创伤为切口,而杨知寒更关注市场经济浪潮中普通人的适应性挣扎。
  在《水漫蓝桥》中,“蓝桥饭店”成为传统艺术与现代消费文化的碰撞现场。厨师杨义对“雪衣豆沙”“酥黄菜”的坚守,与二人转演员刘文臣对蓝桥戏班的追忆形成互文:菜肴的甜腻对应戏曲的悲情,后厨的烟火气消解了舞台的仪式感。当刘文臣在醉酒后唱起“蓝桥难渡相思苦”,食客们却只顾哄抢特价鲶鱼炖茄子时,传统艺术的失落被解构为一场充满反讽意味的日常仪式。这种将文化焦虑嵌入饮食叙事的处理方式,相较于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中下岗工人对集体荣誉感的追怀,更凸显出市场经济对传统文化的消解并非剧烈断裂,而是在觥筹交错间完成的慢性侵蚀。
  杨知寒的创作既延续了新东北文学对地方经验的重视,又在叙事重心与美学风格上实现突破。她更关注当下日常中的文化博弈;相对于郑执对神秘主义的寓言化处理,她坚持以现实主义笔触解剖世俗生存。
  在她笔下,东北的麻辣烫热气、湿地鹤群、老宅霉斑,既是地域文化的表征,更是主体重构生存意义的媒介。这些浸润着东北气息的文学场景,既是对特定历史阶段的忠实记录,更是对当代人精神困境的敏锐捕捉。在全球化语境下,唯有深入地方性的复杂结构,才能让文学真正成为抵抗同质化、守护差异性的精神堡垒。
  从入史到出新
  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任毅
  自2018年第12期《上海文学》刊登短篇小说《黄桃罐头》,1994年出生的青年作家杨知寒很快在当下文学现场崭露头角。小说集《一团坚冰》《借宿》《黄昏后》受到各界广泛关注。
  她先后斩获“黑龙江省文学艺术英华奖”(萧红青年文学奖);“青花郎·人民文学”2021年度新人奖;第十二届丁玲文学奖(小说类新锐奖);第二十四届《当代》文学拉力赛2022年度青年作家;第八届华语青年作家短篇小说奖;第六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等殊荣。著名作家迟子建评价道:“我惊诧于一个20(岁)出头的女孩,能有如此成熟的语言,叙述老练,笔触收放自如,轻灵而不失深沉,有一颗沧桑心,仿佛活了几辈子。”
  创作视角的敏锐、文字功底的丰厚,使杨知寒的创作带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也为杨知寒赢得进入“文学史”的门票。与杨知寒创作实绩相伴的是“东北”“女性”“人性书写”“家庭内部视角”“日常生活叙事”等一系列关键词,这些关键词诚然为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提供着有效的理论话语,但也遮蔽了杨知寒创作的全貌。
  杨知寒对自己的创作是有野心的,抑或说杨知寒对自己创作能力的开发不足三成,未来她必将在延续自己创作特色和展开新的创作尝试中探索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道路。
  对于年轻作家而言,创作转型其实是进一步文学探索的过程。近年来,年轻一代东北作家同样面对“转型”的问题。双雪涛继续着先锋小说的实验,从东北的现实语境转向科幻的虚构与想象;班宇的创作有意地在区分“由情节推动的故事”和“让作者本身成为叙述与阐释的小说”,尝试将文学回归文学本真的探索;郑执也将拿起导筒,执导自己导演处女作《森中有林》……
  在生活中,杨知寒是有趣的“宝藏作家”,她爱逛街、逛菜市场,也爱打游戏、玩手办,她接收着来自日常生活与虚拟世界的双重信号,以其敏锐的感知力和丰沛的共情能力,她完全有理由写出独属于这个时代青年人的迷茫与困惑、生活的前路与希望,也完全有能力刻画好“御宅族”“二次元”“游戏达人”“虚拟偶像”等好玩、有趣、生动的,既反映社会现实又关照虚拟世界,既是当下文坛稀缺,又是广阔创作空间的人物形象,成为“不被定义”的作家,保持真诚创作的初心,给读者们带来更多惊喜。
  历史褶皱中的个体悬停
  黑龙江科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师 孙琦
  在当代文学地理学的视域下,以杨知寒为代表的东北作家群正在重塑“边地文学”的书写范式。这位“90后”作家笔下反复出现的工厂废墟、下岗社区与市井,既延续着东北文学的空间书写传统,又以个体化叙事重构了后工业时代的空间政治。其冷峻锋利的文字构建出独具辨识度的东北叙事空间。
  近年来,“新南方写作”与“新东北写作”的对话热潮中,“地方性”已成为核心命题。若以长时段视角观察,东北空间的形态变迁与文学表征之间构成深层互文。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中,殖民铁路对黑土地的切割重构了传统农耕空间;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中,国营农场对荒野的征服催生出了“北大荒”叙事;在“铁西三剑客”笔下,土地制度变革与后工业废墟则形塑了“铁西区”美学,而数字时代虚拟空间对实体乡土的覆盖,更衍生出网络媒介中“云东北”这类新型文本空间。
  杨知寒的空间书写有其独特性,她的东北书写从工厂废墟转向家庭、网吧等“裂隙空间”的姿态,让人看到了“新东北写作”的空间叙事转向的可能。《连环收缴》中的“小姐楼”与《一团坚冰》的网吧包厢的书写中,杨知寒将私密空间转化为审视亲情、爱情关系的显微镜;《大寺终年无雪》的寺庙与《瑞贝卡》的酒吧则是作者探寻人物隐秘心理的“别一世界”。透过这些空间与人物,读者看到了中国城市现代化进程中带给东北最隐秘的失落和最深刻的痛楚。因此,在主体建构上,杨知寒尝试从“新东北书写”中对工人阶级的集体怀旧,转向边缘群体的个体空间实践。她小说的空间书写有对东北历史记忆的还原与重构,更重要的是对社会边缘群体的生命体验的捕捉和呈现。
  如果说“铁西三剑客”让人物通过代际对话弥合心灵创伤,那么杨知寒则始终将人物放置于东北“伤痕叙事”的余震中考察。下岗工人、驯兽师、网管、夜店舞者、戏剧演员……构成了东北后工业时代的“荒原”群像。他们身上既无“为东北正名”的豪言壮语,也缺乏消解代际隔阂的意愿,只是在生存本能的驱动下,在“锈带”空间默默抵抗时间洪流,踽踽独行。在这个意义上,杨知寒的“东北”不再是现实的地理坐标,而是既承载着特定历史记忆,又暴露出人性深处永恒的明暗交界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