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猛
早晨六点多,窗外还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夜色中,灰蓝天幕上挂着一弯银白而瘦弱的下弦月,这一天是冬至。
此时的呼兰河好像突然消失了,眼前就是一条弯弯曲曲白得刺眼的路,远方遥不可及。看不见河在哪儿,脚下只有雪,仿佛全世界的雪都落在这儿。如果赶上放假,小城附近的河面就变成游乐场。从大坝上坐着滑雪圈呼啸而下的孩子,拖着爬犁转圈跑的汽车,抽尜的、滑冰的,以及领着小狗出来溜达的闲人……热热闹闹。
沿河向更远处走,慢慢就安静下来。
走着走着,远远能看见一根根黝黑的木棍立在那里,笔直、坚挺、伸向苍穹,在无边的白雪之上格外醒目,好像某种古老的符号,有不为人知的寓意。
那是打鱼人做的记号,每根木棍旁边都有一个冰窟窿,网就从这里下去。这叫我不禁想起纪录片中遥远的异国海岸,那些立于波涛之中的木杆上竟然端坐着垂钓的土著。风起浪涌,他们却气定神闲、纹丝不动。
如果幸运,还能遇见起网的。都穿戴臃肿,狗皮帽子、大头鞋、橡胶手套,有的还穿着套住整个小腿的棉靴子。拉爬犁、扛冰镩、凿冰窟,在冰天雪地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一说话,嘴里冒着白气。
一百多米长的挂网老老实实藏在冰下,横贯整条河。起网时,两头冰窟窿凿开,用几米长钩子把网拖上来,把坠网的砖解开,脚下垫块塑料布,出水的网就落在上面,否则很快就粘到冰上。
起网是力气活,两只胳膊轮着往后倒,丝丝缕缕的网一点点露出水面,缭绕着水汽,转眼就消失了。起网很慢,一边拽,一边抖,抖掉裹着的泥沙,抖开纠缠起来的网。河水四溅,簌簌落到雪上。
有鱼就摘下来,撇到一边,蹦跶几下就不动了。碰到癞蛤蟆,也直接扔到雪上,有的四爪朝天,很快就冻住了。如果挂着大鱼,出水时扑扑腾腾的,很有劲儿,得赶紧伸出胳膊,抱到一旁。扔进盆里也不老实,过好一阵儿,还张着鳃,扭着身子,把盆拱得直动。
打鱼是运气。有时一网挂不了几条,有时能整一大盆。够斤的鲢子、鲤子、鲇鱼、撅嘴岛子都有,或许还能碰到牛尾巴、鲫花,最难得一见的当属鳌花,就是传说中的“三花五罗”。打鱼的说,够大的鳌花一斤能卖到一百。
有时还能挂到小银鱼。细长细长的,通体透明,像玻璃,没有一点杂色,只有眼睛是两个小小的黑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仿佛轻轻一碰就碎了。
小时候,我对冬至最初的印象,只是这天白昼最短黑夜最长。许多年前的严冬,我奶奶就端坐在那些长得仿佛没有边际的寒夜尽头,腿脚插进被褥底下,吸收一点儿来自火炕残存的余温。
如果这时碰巧我起来撒尿,我奶奶伸手一指西南方夜空说,“三星”到那了,意思是天快亮了。我奶奶是我们家唯一会夜观天象的人。多年以后,每当仰望星空,找寻当年那三颗星的时候,我对我奶奶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时我们家还没闹钟,为了不耽误我吃饭上学,我奶奶只要醒了就不敢再睡。无声无息坐在我身旁,也不点灯,只是抽烟,等着天亮。她身体前后不停摇晃着,像不知疲倦的钟摆。
在黎明前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我奶奶那杆又细又长的大烟袋冒着烟,烟我看不见,烟袋锅里一点亮光如同夜空中的星星,明明暗暗地闪着。那股来自遥远天空和大地深处的旱烟味儿不可阻挡,钻进我的五脏六腑,承受不住时我就用棉被裹住头脸。时至今日,我对烟仍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我知道,那全是我奶奶的功劳。
冬至这一天,我和父亲没吃饺子,吃的是苞米面片儿。这是属于我们家的饭,我断断续续吃了几十年。我吃过的苞米面片儿出自两个人之手,一个是我奶奶,另一个是我父亲。
为确保面片儿粗糙又不失细腻劲道,要掺些许白面和粉面子(土豆淀粉),做成手掌大小面饼,切成筷子尖厚薄的片儿,再下到已经炝好汤的锅里,撒上秋天储藏在窖里新鲜碧绿的白菜。从前,我奶奶切面用的是柜盖板,放在铁锅上,菜刀在柜盖板上起起落落,发出均匀而轻微的响声,在缭绕而起源源不断的白气中,我奶奶腾云驾雾的样子宛如神仙。
而现在,父亲切面,柜盖板变成菜刀。面就放在刀上,父亲再用另一把刀切,那滑稽的样子像在耍杂技,又像抹墙。只是头顶的油烟机轰隆作响,再也看不见那些神秘遥远的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