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孙嘉驹
□宋立英
小时候最爱听《岳飞传》,对岳飞这位令金人闻风丧胆的英雄充满了敬意,对与岳飞交战的金兀术则十分憎恨。那时候还不知道站在不同的立场看问题,现在想想,对金人来说,金兀术何尝不是金国的一个英雄。但反抗侵略的岳飞与入侵者金兀术,却有本质的不同。在杭州岳王庙,忍不住为自己少年时崇敬的英雄一掬悲愤之泪。岳飞最大的愿望就是“直捣黄龙府”,在我少年的心中,黄龙府在非常遥远的北方。后来才知道我的家乡就是金人崛起的地方,我的老家巴彦距金上京所在地不过百公里,巴彦还出过金国的一位皇后。黄龙府在吉林农安,金上京就在阿城,现在属于哈尔滨的一个区。
一
金上京有一条著名的河流,史书上金人称为按出虎水,现在叫阿什河。阿什河是松花江的一条支流,却曾哺育了一个民族。金上京附近多山,著名者如金龙山、松峰山。毕竟是龙飞之地,这些山看起来峥嵘不凡,林木茂密,溪流铮淙。背山临水,金国的创建者选择了一块风水宝地作为都城。
现在的阿城,触目皆是和金源文化相关的招牌,与许多旅游景点一样,是将历史商业化的一部分,但也不失为一种直观的宣传方式。去阿城,金上京博物馆是必去的,那里收藏了很多出土的珍贵的金源文物。博物馆规模不小,从建筑到布展做得都很有特色,对金代的历史文化有很翔实的介绍。金太祖陵址公园占地面积很大,但太祖陵墓在海陵王迁都时已迁至房山,这里只是供人凭吊罢了。金上京会宁府遗址作为唯一一处金代都城遗址,已经变为一大片农田,只有一块石碑作为标识。荒烟蔓草下的城墙环绕的大地,寂静得仿佛沉入了历史,曾经有过的繁华与荣耀都已灰飞烟灭,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二
金上京是一片引人沉思的土地。站在这片土地上,面对历史上的兴亡,不禁唏嘘感叹。就在这里,金国的君主作出一次次进攻北宋的决定,直至将其灭亡。北宋的天潢贵胄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有一天会踏上几千里外的这片“蛮荒之地”。
据史书上的记载,阿骨打是一位宽宏大度的君主,这也是大多数开国君主的共同特点,这样的人在乱世中才能打出一片天地。金太宗吴乞买灭辽、灭北宋,功业极盛。这又引起我们对文明与野蛮的思考。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但就是这样发达的文明,在野蛮状态的金人进攻下,却不堪一击。中外历史上野蛮战胜文明的例子不胜枚举,让我们扼腕痛惜于那些先进的文明被毁灭,似乎历史在开倒车。文明较野蛮,缺少了攻击性,人们更享受物质文化带来的安逸生活,而厌弃战争。野蛮民族靠的却是掠夺,是靠战争来获得生存的条件。金也是一样。经历了金世宗与金章宗两代的发展,逐渐汉化,进入了一个文明时期,但离灭亡也就不远了。接受先进的文明没有错,错的是耽于安乐,不思进取。这也验证了孟子的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三
北宋的灭亡,究其主要原因,仍然是统治集团的穷奢极欲。金人对北宋的进攻,最开始还是止于财物的掠夺,而不是土地的占有。金兵呼啸而来,满载财物而去。北宋君臣惊魂甫定,就又沉迷于享乐之中。金人在1127年的这次南侵,灭了北宋,也是更彻底的掠夺,把汴京皇宫的财宝,并徽钦二帝、王子皇孙、妃嫔宫女都掳往上京。这一路的痛苦与屈辱难以想象,宋徽宗的《燕山亭》词,王国维认为是“以血书者”。宋徽宗堪称艺术家,他的不幸是做了皇帝。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却热衷于攫取权力,这是国家的不幸,也是个人的不幸。当他把国家府库作为供他一人享乐时,北宋的百年基业葬送他手也是自然的了。就是在会宁府,作为俘虏的宋徽宗行侮辱性极强的牵羊礼。我们不知道,在北方的苦寒之地,宋徽宗如何熬过生命的最后五年?他可梦回往昔的繁华?是否有过痛彻心扉的忏悔?看着他的子孙被金人奴役,他是否锥心刺骨地伤心?他可想过大宋的子民在金人的铁蹄下呻吟?可以知道的是,他的笔再也画不出《瑞鹤图》,再也写不出瘦金体。
四
金人攻破汴京,只是扶植张邦昌做傀儡,他们自己还是撤回了北方。后来又扶植了刘豫的伪政权,代他们管理淮河以北的土地。让金人彻底离开上京,有天下一统意愿的应该是海陵王完颜亮。金上京的毁灭,也是拜完颜亮所赐。
在史书中,完颜亮是一个弑君杀母、异常邪恶的暴君。可是看他写的诗词,却觉得他是一个有一定文学修养、胸怀大志而又生机勃勃的人。他力主迁都,不惜焚烧上京,以断绝金贵族的恋乡之情,经营几代的金上京就这样被夷为平地。迁都燕京无疑是正确的历史选择,僻居北方的金政权无法有效管理从北宋夺来的中原大地,更不要说灭亡南宋。但海陵王挟帝王之威而进行的强行迁都难免简单粗暴,这也为他的后来被杀埋下祸患。
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不懂这个道理,就会踏上覆亡之路。久经战乱,一统天下的秦始皇本该与民休养生息,却使蒙恬北筑长城,虽是战备需要,但使多少家庭离散、多少征夫埋骨长城之下。天下苦秦久矣!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这是一件利在千秋的伟业,但在当时却是民怨沸腾。好的事情若没有好的施行方法,一样会导致难以预料的结局。灭亡经常是来自内部,而外力仅是导火索而已。显然海陵王没有从秦始皇、隋炀帝的亡国中吸取历史教训。
五
金享国一百二十年,在军事上一直威胁着占据半壁江山的南宋政权,直到蒙古人的崛起,南宋和蒙元联手灭掉了金,终雪靖康之耻。“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辛弃疾极富远见的预言却无人理睬。
在淮河以北纵横一个多世纪的女真于1234年退出了历史舞台,销声匿迹。直到三百多年后,女真的后裔又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
比起王朝的盛衰,文化具有更强大的力量和恒久的生命力。在民族之间的碰撞与征战中,文化也在不断交融,进而产生文化认同。昔日的女真与其后裔满族所创造的文化,都已融入到中华文化之中。
当我们凝视历史时,那些走马灯一样更迭的王朝隐去了,只有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辉耀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