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力
牵牛花的英文名为morning glory,意为“早晨的荣光”,也有称它为“朝颜”。它带着夜与昼交替的神秘,晨光中花开的一刻,可比千年松。
——题记
当死亡来临时,人们可以有多种选择,乞求、退缩抑或是从容引颈,而人们常说的视死如归又是怎样一种境界呢?
8月的一个早晨,牵牛花盛开的时节,我来到哈尔滨清滨公园,仰视金剑啸的半身塑像,我想到的就是这样的一个问题。据说金剑啸烈士就义的刑场开满了牵牛花。我也曾想把牵牛花带来,缠绕在塑像基座的四周,或者,哪怕是带来一些种子呢,撒满这个公园。牵牛花的种子是不死的,金剑啸说过,“只要下种,就会长苗”。冬去春来,一串串粉、赤、蓝、白、紫的牵牛花就会把这里变成牵牛花的海洋。来到这里的人们,就会在这片花海中追忆先烈,因而更热爱和平土地上安宁的生活。
相信牵牛花一定会牵引着金剑啸回望家乡的路径,看到家乡、妻女以及萧红、萧军等昔日的战友,追忆他们同在哈尔滨的浴血岁月,在爬满牵牛花的牵牛坊,在家乡的土地上。
最早知道金剑啸还是在“两萧”的文字里,尤其是阅读萧红的散文集《商市街》,在《广告副手》《牵牛房》等文中都留下了金剑啸的影子,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初期,金剑啸贯穿在“两萧”的文字和生活中,给他们以力量和支持,给他们以呵护和关怀。
当金剑啸被害的消息传到上海,悲怆的萧红写下纪念他的《一粒土泥》,“将来世界的土地上开满了花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全要记起,亡友剑啸,就是这开花的一粒土泥。”
我相信,在这土泥中开放的花一定会有牵牛花,这种子一定是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哈尔滨,是金剑啸来到的牵牛坊缠绕绽放在新城大街那座俄罗斯平房墙壁上开过的牵牛花的种子。
1936年8月15日,齐齐哈尔监狱。
天色微明,金剑啸早早起床。他似乎预感到大限降临,和狱友们轻声交流,鼓励他们要继续战斗,不要向敌人低头。
他用指甲在牢房的墙壁上,一笔一笔深情地画着画着,狱友们看到墙壁上一朵朵绽放的牵牛花枝叶繁茂,花朵盛开,而那些花都向墙壁的高处伸展、挺进……
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坚韧的花。狱友们不知道,眼前这位坚贞不屈的抗日志士不仅是个画家,能画素描、国画、油画、水粉,还会木刻;他又是个作家和诗人,能写小说、诗歌、散文、杂文、论文;他也是个戏剧家,能写剧本,当过导演和演员;他还懂得音乐,能作曲、会演奏。但他最引以为傲的是自己是中共党员。
而此刻,他挥笔画下的牵牛花,枝蔓以它的坚韧和执着,每日晨起直击向上,它就是冲破一切束缚,冲破一切羁绊,就是反抗,就是斗争,就是要在黎明到来时,绽放。
“你们这些汉奸走狗,我犯了什么罪,叫我死?你们投敌卖国,才是罪大恶极!中国人民总有一天要审判你们的!”当牢房门被打开,敌人叫他出来上路时,他厉声斥问。
他最后看了看墙壁上自己亲手画下的牵牛花,挥手告别狱友。狱友们看到的是他义无反顾的神情、高高扬起的头颅和镣铐下坚定的步伐。
北门白塔附近的大地上,一片片粉色的牵牛花枝缠叶绕正竞相绽放着。它们的种子是在寒地里孕育,从初春干裂的大地上艰难地破土,它们发芽、伸展,它们生长、缠绕,始终紧挨着大地。
8月,是它们生命最旺盛的时节,它们怒放、炫彩,它们要举办一场盛大的花事,要迎接一位尊贵的君王。
他,走下囚车,褴褛的衬衫上血迹斑斑;他,缓步走到敌人准备裹尸用的芦席上,而这普普通通的芦席因为要承载一位尊贵的君王仿佛成了这盛大花事的圣殿。
当看守给他送来几个馒头和一碗酒,叫他吃“送死饭”时,他打掉了馒头,又把酒碗抛到敌人的脸上。
他凝视着大地上盛开的牵牛花,一朵一朵一片一片,它们相拥相护。
“何必遭这么大的罪呢,年轻人,看你是个人才,只要你招供,立即放了你。”就在他被带出牢门,曾经审讯他的特高课长官还在假惺惺地和他一遍遍说这些一遍遍说过的话。
曾经这样说的不止这个特高课长官,这样的话,从哈尔滨的监狱说到齐齐哈尔的监狱。
他笑了,这笑是蔑视的,笑声如剑如啸。
——我们是铁铸的,
又用铜汁灌在一起。
决不回顾
只有前进!
……
望着大地上的牵牛花,他大声地吟诵着,而那些在大地上开放的牵牛花张开的喇叭,在江风的鼓励下一起和着他抑扬顿挫的朗诵。这是他写给在白山黑水间和日本鬼子奋勇战斗的抗联战士的诗——《兴安岭的风雪》,此刻正可以来激励自己。
他是个异常英俊潇洒的青年,墨黑浓密的长发,瘦削的脸上戴着一副度数很大的近视眼镜,但那镜片后面的两只大而圆的眼睛闪烁着无畏的光。
弃医从文,唤醒国人麻木的灵魂,他走的是和鲁迅先生一样的路,口诛笔伐,唤醒民族不惜以身许国。
他曾担任导演,演出了自己创作的描写中国海员和日本“海风号”轮船进行英勇斗争的话剧《海风》;他非常喜爱高尔基的《海燕之歌》,笔名“巴来”,选取“暴”“来”两个字的谐音用的就是这首散文诗的结语,“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此时此刻,面临死亡的风暴,他充满深情地看着大地上一串串盛开的粉色牵牛花,这样深情的凝望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刑场,行刑人的枪口正指向了他。
他专注的神情,温暖而又充满爱意,从面部的表情你看不出这是一个即将死亡的人。
8月的齐齐哈尔,从江坝吹来的风似乎凌乱了他的头发。他理了理头发,正了正衣衫,摘下了眼镜。
他觉得胸口一热,就用右手捂住胸膛,左手伸向了前方,似要抓住那不远处的牵牛花……
粉色的牵牛花像喇叭一样的口一齐向上张开,他们替上天迎接着这个不屈的英灵。
他从家里被抓时,刚好是牵牛花开放的夏天。
那时妻子又有了身孕,带着两个女儿操持着家。小女儿看他不忙时,总是缠着他画花儿,他给她画牵牛花,开着各种颜色的牵牛花,他还说:你将来做个舞蹈家,在舞台上像这花儿一样绽放美丽……
他的眼前出现开满了喇叭花儿的牵牛坊,它是哈尔滨名士冯咏秋先生的家。冯先生夫妇总会在春天种下牵牛花,夏季一到,红色、粉色、紫色、白色、蓝色的牵牛花枝蔓缠绕爬上屋顶,整个房子爬满了牵牛花,自己常和萧红、萧军一帮朋友们会聚于此。
“我的词已经做好了,等你谱曲呢!”萧军拿着写满了字的纸送到他手上。
“……
我们的故乡是暗远的天空
我们的任务是接待黎明
黎明!黎明!
黎明到了,我们去了。
……”
他轻轻地哼出旋律,牵牛坊里的朋友们随着旋律舞动起来。
他觉得热乎乎的血从指甲间流出来。
“和我们一起走,离开哈尔滨。”萧军、萧红在天马广告社与他饯别时说。
“不,我留在这里继续坚持战斗,我是不能,也绝不甘心放弃这里,我要创造第二次事变,用我沸腾的血浪把那些强盗卷回老家去。”他说。
粉色的牵牛花已经染成了血红色。
此刻,他正走向黎明,血色的牵牛花一朵一朵像吹开黎明的喇叭,而他将在这黎明的号角中永生。
春天到来的时候,笔者在院子里种上了豆角,不知何时飘进来抑或是鸟儿衔来的牵牛花的种子和豆角一起生长,开始时还柔柔弱弱交缠在一起分辨不清,几日的工夫牵牛花的花茎就柔中有韧,沿着豆角架缠绕上去,一边攀爬一边开花,把豆角秧甩在了后面。
清晨,也不知几时花开,红、蓝、粉、紫、白各色牵牛花已经吹开喇叭,它们招摇着,灿烂着……我就用手机拍下了它们。
那天从清滨公园回来,心里牵挂着就想写写他,一边翻看着牵牛花的照片,一边在心里构思着。金剑啸烈士,他短暂的26岁的生命,就像这生生不息、色彩斑斓的牵牛花!
红的像血,在凄厉的枪声中瞬间怒放,改变天空和大地的颜色。
白的像誓言,为了中华民族的明天,圣洁得不容置疑。
粉色的像爱情,灯光下的喁喁私语,海誓山盟。为了孩子们的未来,放弃今生的相守。
蓝色的像战友情,啊,朋友,再见,别忘了在我坟前种上牵牛花。
笔者坚信,只要这个世界上还在盛开着鲜花,烈士金剑啸就永远是那粒“土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