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蓁
喜欢莫扎特“晚期”钢琴协奏曲,比如普莱斯勒演绎的《A大调第23钢琴协奏曲》,布赫宾德演奏的《d小调第20钢琴协奏曲》《C大调第21钢琴协奏曲》,内田光子指下的《d小调第20钢琴协奏曲》等。尤其慢乐章,舒缓流畅,简洁纯净,高贵典雅,优美可人。如歌如吟,如诗如画。久听,似有了依赖感。常沉浸于对莫扎特钢琴曲的陶醉。素淡的生活,便似镶嵌了优雅的背景。
常听经典钢琴协奏曲、钢琴奏鸣曲及钢琴小品,久之,会感觉到风格上的区别。不妨将其分为两大派别,并名之为“婉约”与“豪放”。不一定精准,却很形象。
“婉约”与“豪放”,引自宋词风格划分。南宋俞子豹《吹剑续录》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此为宋词“婉约”派与“豪放”派典故。
钢琴演奏门派之分,应始于莫扎特与意大利钢琴家、作曲家克莱门蒂。因为再往前推,巴赫虽然弹奏过刚刚面世的钢琴,却对之并不满意,还提出了修改意见。而莫扎特与克莱门蒂演奏风格的迥异,与钢琴制造有关。莫扎特时代,钢琴有德国制造的维也纳钢琴和英国制造的伦敦钢琴。维也纳钢琴的特点,轻巧,传送力较小,按键几乎不用压力。伦敦钢琴比较大,弦上得较紧,不容易操作,便于产生炫技效果。莫扎特使用的是维也纳安东·瓦尔特在1784年左右制作的钢琴,五个八度,61键。开始时,用膝盖带动踏板。后来,瓦尔特为之安装了一个踏板附件,改用脚操作踏板。莫扎特擅长使用维也纳钢琴,开创了以强调手指的运动,反对手腕、前臂、大臂和躯体参与配合演奏,被称作“手指学派”,也有人称之为“优雅演奏法”。克莱门蒂则使用伦敦钢琴,所代表的钢琴演奏风格称作“动力学派”。琴键触感深重,追求音色丰富,通过高抬手指增强了演奏力度。后来,还产生了法兰西古钢琴学派。受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宫廷风格——“洛可可”风格影响,追求钢琴演奏的纤巧和清晰,不时地使用装饰音装扮旋律,追求每个音符的清晰度,人们以“珍珠般”“颗粒性”描述这种演奏方式。手指运动强调独立性和控制力,抬高指关节,指尖向下发力,形成了仅用手指和手腕的演奏模式。由此看来,仍属“豪放”派。
西方音乐史上,曾有一次轰动于世的钢琴“婉约”与“豪放”风格的对决。1781年,在奥地利皇帝约瑟夫二世安排下, 25岁的莫扎特与29岁的克莱门蒂在维也纳进行了一场钢琴比赛,使用的是宫廷中的维也纳钢琴。比赛结果,莫衷一是。有人说,莫扎特的演奏唤起人们的崇敬。有人说,克莱门蒂的演奏让听众兴奋。赛后,克莱门蒂赞羡莫扎特的触键像歌唱,趣味高雅。后来,作曲家卡尔·迪特斯·冯·迪特斯多夫记载了与奥皇的对话:“克莱门蒂的演奏只有功夫,莫扎特的演奏既有功夫,又有趣味”。1783年,莫扎特在给姐姐的信中,这样评价克莱门蒂的演奏:“他根本没有一点表情或趣味,更不用说感情了。”
遗憾的是,音乐天才莫扎特英年早逝,不仅使其音乐创作成就止于35岁,给世界留下无法填补的巨大空白,而且,他的音乐理论、钢琴演奏理论也未能留下,只是在他给父亲和姐姐的信中,留下只言片语。
18世纪末、19世纪初,随着伦敦钢琴制造业的繁荣,钢琴在新兴资产阶级家庭的普及,助推了“豪放”派钢琴演奏技艺的普及。作为现代钢琴学派缔造者和“旗手”,克莱门蒂不仅曾教授贝多芬钢琴三年,促成其发扬光大了“豪放”风格,还著有《钢琴演奏艺术导论及附录》等专著,奠定了近代钢琴演奏技术的理论基础。
贝多芬的钢琴演奏,大气磅礴,更适合伦敦钢琴,并于1818年3月得到一台来自伦敦的钢琴。除自己沉浸在新风格中纵横驰骋外,还将演奏技艺传授给学生车尔尼。车尔尼完善了钢琴演奏教学的理论体系,留下了《贝多芬钢琴作品的正确演绎》及大量钢琴演奏指导专著,并培养了李斯特等许多钢琴家。天才钢琴家李斯特不但承袭了“豪放”派的衣钵,将钢琴演奏技巧提升到无人企及的巅峰水平,连贝多芬那架伦敦钢琴,都成为了他珍藏的“祖传”。
“婉约”派虽经沉寂,却未消亡。德国那位被尊为“老维克”的弗里德里希·维克——舒曼的老师、克拉拉的父亲兼老师,因一场官司输掉了女儿,却成就了舒曼、克拉拉钢琴伉俪的钢琴家、钢琴教育家。老维克扛起“婉约”风格的大旗,在教学之余,写出了一部影响深远的钢琴教学专著《琴与歌的学问——一代名师的教学随笔》。书中提出自己的观点:“把手指轻轻放在琴键上,避免将它们抬得过高,这样就不会损伤音乐间很好的衔接,尽可能产生一种歌唱性的音色”。一声“别再凿钢琴”的断喝,表达了其鲜明的观点。老维克的学生、女婿舒曼,继承了钢琴“婉约”风格,着力打造钢琴音乐的诗化理想,提倡“音乐是诗的最大潜能”,其钢琴经典作品《梦幻曲》,旋律极为热情、内敛而不虚华外烁,是他成为浪漫主义音乐典型代表人物的代表作品。舒曼的妻子克拉拉,被称作与李斯特具有同等地位的钢琴家,却极其厌恶李斯特,秉承莫扎特和老维克、舒曼的钢琴风格,终生矢志不渝,一直活跃在演奏和教学的舞台上。门德尔松的出现,将“婉约”化入诗的意境。而肖邦,更以“钢琴诗人”的美誉,达到钢琴演奏难以企及的境界。
正如“豪放”词人苏东坡也有“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语,唯有泪千行”的“婉约”,“婉约”词人李清照也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豪放”,钢琴音乐创作也不乏风格“交互”现象。贝多芬脍炙人口的《月光奏鸣曲》《致爱丽丝》、“炫技大师”李斯特的《旅行岁月》《安慰曲》等,不也是“婉约”风情的经典吗?
其实,“婉约”也好,“豪放”也好,包括后来印象派“旗手”德彪西,著名钢琴家、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柴可夫斯基,普罗科菲耶夫以及开辟爵士钢琴先河的格什温那另辟蹊径的《蓝色狂想曲》,包括我国恢弘壮阔的钢琴协奏曲《黄河》,钢琴音域、音色的潜能不断被开发,功能不断被拓展,地位在不断提升,丰富着音乐世界。
诞生于1700年的钢琴,经300多年的演进,日臻完美。远非当年维也纳、伦敦钢琴同日而语。假若莫扎特看到当今“雄壮魁伟”重量级的施坦威,就不仅仅会发出“弹快比慢容易得多”的心得,也许会加上一句“弹强比弹弱容易得多”的警示。
不过,仍十分钦佩普莱斯勒、布赫宾德、内田光子等“婉约”派钢琴演奏家们,在探索莫扎特钢琴音乐的路上所付出的艰辛努力,取得的骄人成就。他们从多维角度,解读天才莫扎特和他的钢琴音乐。在同样的诗意中,我们能分辨出普莱斯勒的欢愉纯真,布赫宾德的高贵典雅,内田光子的吟唱抒情。他们用毕生的努力,印证了老维克对钢琴家耐人寻味的教诲:“一位钢琴家的成功,不可能只依靠技术能力,艺术修养和品位才会使他拥有真正迷人的魅力”。